一变法成了毒药
苏轼在京城悄悄来悄悄去,没有惊动任何人,也没人有这闲功夫管他的去留。因为此时整个国家正陷入恐怖的大灾之中。
从神宗熙宁六年夏天开始,一场严重的旱灾席卷了大半个国家,旱灾又引发了恐怖的蝗灾,大群蝗虫从京东而起,一直漫延到江南,所过之处田野庄稼一扫而空,百姓们只能用尽人力拼命扑打蝗虫,可惜持续三年的旱灾养出了数以千亿、万亿计的蝗虫,打死多少都不管用,只能眼睁睁看着地里的粮食被这些虫子吃得只剩下一点秸秆儿。
可怕的大灾引发了惊人的流民大潮,南自江浙北到秦陕,各路灾民逆着蝗虫的来路向城里逃难,在难民行经的道路上粮食罄尽,百姓们吃草根、剥树皮、吞食“观音土”,饿殍遍野,饿极了的人们卖儿卖女,偷盗抢劫,不顾一切,只为给自己找一碗饭吃。
神宗皇帝也知道天旱不雨,百姓遭灾,就在此时下诏,责成开封府统计灾民人数,预备开仓放赈。接了这道旨意,开封府官员们都慌了神儿。
京师汴梁是当时天下第一大城,城中居民多至六七十万,富足举世无双,而且汴梁附近也都是人口密集的州府,大灾一起,京东东路、京东西路、河北东路、河北西路全成了重灾区,几处灾民互相碰到一起,知道四面八方都是大灾,无处可逃,所有人不约而同转向京师,都以为皇城中必有粮食,灾民到了皇帝脚下就能讨一口饭吃。几个月内,数十万难民潮水般涌进京城,露宿街头乞讨为业,偷盗抢劫的案子每天都有几十件,开封府上下忙乱一团,连京城秩序都控制不住,若再开仓放赈,一来仓里粮食不够这几十万人吃的,二来天下饥民还有无数!若知道京师有粮食吃,这些人岂不全数涌入京畿?
这还得了!
神宗下令救灾,开封府却不敢立刻救灾,倒先集中府内衙役、皂隶、军兵人等,带刀枪、提棍棒开进城里,沿着东厢、西厢、北厢、南厢清理逐条街坊,见了灾民就打,一口气把十多万灾民撵出城去!接着又以汴河、蔡河、五丈河、金水河为界划定区域,凡靠近城池的地段一律不准灾民驻留。这一次驱赶的规模比早前大了几倍,开封府人手不够用,幸亏王安石推行《保甲法》,乡下有了民兵乡勇,就把这些乡兵召集起来,凑了几万人手,拿着棍棒从城墙根底下往外一顿狠打,把逃难来的灾民全都逐出了京师地界。
大宋王朝不是什么仁义朝廷,百姓们也不敢有此奢望。但大宋立国以来一直推崇文治,对百姓的态度总比以前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凶恶时代好得多。如今对灾民的一场毒打,顿时把“百年盛世”的彩扎门面打个粉碎,民怨沸腾,百姓的哀号直达天听。
这天神宗皇帝在延和殿批阅各州府递进的札子,特别那些提到旱灾的札子都特意多看几眼。虽然不能亲自到地方上察看,单从各地送来的札子也觉出灾情比想象中还要危急。心烦意乱之际,忽见一道奏章的封签上写着“告谋逆事札子”。神宗一惊,忙拿起来,厚厚的一本,不知告发的是什么样的案子。打开封套,见里头塞得满满的,抽出来却是一大张纸,折得层层叠叠。几名内侍忙拿到殿前展开,原来是一幅画儿,抬头处写着“流民图”三个大字。
见了这么一幅画儿神宗也觉得奇怪,走上前借着外头照进来的光亮细看,见图上所绘人物约有数百个,大者如枕小者如拳,描摹工细。再细一看,画上尽是面呈菜色的饥民,个个光头赤脚、蓬首垢面、衣衫褴褛、佝肩偻背,挑担推车,所有人都往东南方向逃难。道路两旁又有白发苍苍伸手乞食的老妪,骨瘦如柴僵卧待死的幼童,饿极了的人们薅草剥树,捧土而食,饥民奄毙,尸骨成堆。人群前面却有一群皂隶兵卒,提着棍棒皮鞭,似乎要阻止饥民向前逃难,又有一个骑在马上的官员拧眉立目手指人群,似在厉声呵斥,在这些皂隶脚下又有一群男女老幼,或披锁戴枷,或绳捆索绑,哀嚎乞求,不知所云。
然而饥民遍野,人如潮涌,一群官吏兵卒到底挡不住逃难的人流。神宗皇帝随着人群的走向往前看,远处隐约现出城墙一垛,城门上大书三个字:“安上门”。
见了“安上门”三个字,神宗皇帝才明白这幅“流民图”所指乃时京城!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踉跄几步,一屁股坐在龙椅上,口中叫道:“这是何物!什么人递进来的!此人是何居心!快拿他来见朕!”
见皇帝大发雷霆,一连声地吼叫不休,宦官们也吓得六神无主。听皇帝问这札子是何人递进的,内侍押班李宪急忙把那个封套拿来翻了一遍,里面再也别物,又把画儿仔细看了,终于在右上角看到一篇题跋:“臣监安上门吏郑侠奏进:去年大蝗,秋冬亢旱,麦苗焦枯,五种不入,群情惧死。方春斩伐,竭泽而渔,草木鱼鳖,亦莫生遂。灾患之来,莫知或御。愿陛下开仓廪,赈贫乏,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罢去,冀下召和气,上应天心,延万姓垂死之命。今台谏充位,左右辅弼,又皆贪猥近利,使夫抱道怀识之士,皆不欲与之言。陛下以爵禄名器驾驭天下忠贤,而使人如此,甚非宗庙社稷之福也。窃闻南征北伐者,皆以其胜捷之势,山川之形,为图来献,料无一人以天下之民质妻鬻子、斩桑坏舍、流离逃散、惶惶不给之状图以上闻者。臣谨按安上门逐日所见,绘成一图,百不及一,但经圣览,亦可流涕,况于千万里之外,有甚于此者哉!陛下观臣之图,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
原来递进这幅“流民图”的人叫郑侠,只是京师安上门的一个小小门吏……
到这时神宗皇帝渐渐稳住神了,又把札子封套“告谋逆事札子”几个字看了一遍,口中喃喃道:“一个门吏岂能递进札子?此物究竟从何而来?”
李宪忙说:“老奴看这札子像是银台司递进的。”
“银台司为何递进此札,立刻去查!还有这个郑侠,命开封府把他拿下细审,此事究竟何人主使!”
见皇帝实在动了气,李宪忙答应着退出去了。
只一天功夫,这桩怪案已经查实。
原来郑侠早年担任过光州司法参军,因为办事得力被王安石看重。后来王安石组建三司条例司,也曾想用郑侠,哪知郑侠与王安石意见不合,未得重用,只做了京师安上门的门吏。后来王安石推行新法,郑侠对《青苗法》、《市易法》都不能接受,又赶上荒旱之年,百姓逃难入京反遭驱赶,郑侠实在看不过去,就绘了这张“流民图”想递进朝廷。可惜官卑职小无权递上札子,此人也真有天大的胆,竟跑到城外驿站谎称“举报大案”,于是驿站发出“马递”送到银台司,而银台司见札子封套上写着“告谋逆事”,以为真是大案,就把这道札子原封不动送到皇帝面前来了。
这件事罪过都在郑侠一人,银台司并无责任。至于郑侠,开封府已将他拿问,也不承认有人指使,只说出于义愤而已。
开封府审问郑侠一案至此也算终结了。上奏皇帝请示处置办法,可过了十几天仍然未得诏命。
原来这十几天里神宗皇帝除了朝会之事,大多时候坐在延和殿上,对着地上那幅丑恶恐怖的“流民图”发愣。
大宋王朝或许不够强盛,却以“仁德富庶”见长;神宗皇帝赵顼是一位天下公认的“活尧舜”,这么一位明君圣主,这么一个太平盛世,竟然出了这样一张“流民图”!难道这盛世王朝竟是假的?神宗这个“活尧舜”也是假的?只有逃难的饥民、饿死的百姓才是真的……
神宗皇帝到底是什么样的皇帝?大宋朝廷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朝廷?这些神宗已经不敢想了。他现在只希望开封府审出一个结果,证明这“流民图”是假的,是反对变法的旧臣们恶意诽谤!皇帝就能毫不客气地施展铁腕狠狠收拾几个人,出出这口恶气!
可神宗皇帝不糊涂,他心里隐约知道,“流民图”是真的。
经过十几天苦苦思考,赵顼终于明白,登基七年来,他这个皇帝把事办错了,把百姓治穷了。
身为皇帝,是不能犯错的——尤其不能承认自己犯了如此大错。既然事情已经出了,就必须有人出来顶罪!
就在神宗渐渐下定决心的时候,内侍押班李宪弓着腰走进来,在皇帝耳边低声说:“太皇太后身子不豫,皇太后已亲去探视,特请陛下驾临慈宁殿。”
听说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叫他,神宗只得把满腹心事收起来,强打精神到慈宁殿来拜见太皇太后。
曹太皇太后这年已经五十九岁,身子不如往年康健,时常有些病痛。神宗皇帝最知礼,不论多忙,每天总到慈宁殿来问安。这天早上皇帝已来向太皇太后问过安了,如今太皇太后又请皇帝过来,神宗已经猜到太皇太后必是有话要说。进了慈宁殿,见母亲高太后和弟弟昌王赵颢也在,就上前给太皇太后和高太后行礼,昌王忙向皇帝行大礼,太皇太后倚在榻上,高太后和皇帝在旁相陪,昌王立于太后身侧。
太皇太后和皇帝说了几句闲话儿,就有宫女捧上汤药。太皇太后就着宫女的手喝了一口药汤才说:“老身住在后宫四十来年了,早先追随仁宗皇帝,眼看着朝廷里那帮老臣们一个个胆大包天,在皇帝面前都不怎么恭敬,有一回我想给我那个不争气的弟弟曹佾在先皇面前讨个官做,哪知道就有个三司使叫包拯的出来争执,不肯把官职交给国舅,吵啊吵啊,唾沫星子溅了先帝一脸。”说到这里,想起当年的事,自己先笑了一声,“我当时就站在屏风后头听着包拯跟先帝吵闹,吵得太凶了,吓得我不敢出去,一直到这家伙退下了我才出来,先帝一看我来了就生气,一边拿袍袖擦脸一边呵斥我说:‘你就知道给自家人谋官,不知道朝廷里有包拯在吗?’”
太皇太后说了这么个笑话儿,高太后和昌王都笑了几声,神宗知道太皇太后这是在数落他,也没办法,只得赔个笑脸儿。
“如今没有这些人啦……”太皇太后缓了一口气儿,“这几年朝臣整个换了一茬,老臣都不在了,只剩下王安石领着几个年轻人成天变法、变法!变到今天弄得天下大乱,什么‘青苗钱’、‘免役钱’都快把百姓们逼死了,唉!这又出了个‘市易务’,打着朝廷的幌子在外头卖煤、卖粮、卖水果,这成什么话!”
太皇太后倚老卖老,说得全是教训人的话,神宗皇帝心有不甘,笑着顶了一句:“王安实推行新法本意也是为了百姓们好……”
“庸医下药把人治死,本意也不是要杀人!”太皇太后咳嗽了两声,宫女忙捧过药来,老太太却摆摆手,“王安石是个有本事的人,先帝就曾经对我提起过他的本事。可王安石办事太急,手段太硬,树敌太多,为了朝廷大局,也为了王安石自己能得个好下场,趁着局面尚可收拾,让王安石退下去吧。”
让王安石退下去,神宗心里早有这个主意,尤其看到“流民图”之后,神宗更下定决心尽快罢黜宰相,让王安石替朝廷背这个黑锅。可皇帝的心思绝不能让任何人猜透,就算太皇太后也不行。
现在太皇太后把这话说了出来,神宗急忙用话遮掩,笑着说:“朝廷积弊甚深,不变法不行。”
“未必非用王安石吧?”
“除了王安石,满朝臣子无人肯担此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