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性情偏激,想事一厢情愿。辩才和海月对视一眼,笑着说:“苏学士只看到‘青苗钱’的害处,却想不到这里头诸多细节。乡下民心淳朴是真的,可人的品性良莠不齐,一村之中难免有几个吃喝嫖赌的无赖,这些人没有家业——就算老辈传下家业也被他们败个精光。种地,他们不肯出力,做手艺,没有手艺,只能偷一点摸一点勉强过日子。现在可好,官府忽然推出一个‘青苗钱’来,而且不问能否还贷,只管往下摊派,正经人见‘青苗钱’本大息重,心里害怕,不愿意贷,可这些无赖们见了‘青苗钱’高兴得合不拢嘴,立刻抢贷过来,手里有钱就到城里吃喝嫖赌,一两个月花得分文不剩!等秋收以后官府来收‘青苗钱’了,他们自然一个钱也还不出。好吧,官府要抓就抓,要打便打,刺字劳役全由你,总之:‘老子享受了两个月快活,一切都值!’”
辩才这话让苏轼一惊:“真有这种无赖?”
“有。”辩才把苏轼看了两眼,又说,“听说官府也想出应对办法,快要实行了。”
苏轼忙问:“官府有什么办法?”
“官府里都是精明人——不精明他也做不了官!这些精明人不顾一切胡摊乱派,硬把‘青苗钱’塞给乡民,也不问人家贷了款能不能还?这不是当官的傻,而是因为上司给他派定了数目,钱贷不出去,他的乌纱帽就带不稳。可把钱撒出去容易,收回来难,怎么办?当官的又有一个好办法:把‘青苗贷’打包给富户,让富户给穷人做担保,以后收不回本钱就让富户赔偿,反正富户有田产宅院,跑不掉!可当官的就不想想,富户手里的钱财土地也不是天下掉下的,不是大风吹来的,那是他们几辈子苦巴苦挣一点点积攒出来的,现在官府忽然把‘青苗钱’强摊给他们,且一次派下来就是十几份、几十份!这些人拿了钱若不摊派给同村的乡亲,将来两分利息算在他们头上就赔死了!若摊给乡亲,不愿意要这钱的人就骂他们,那些无赖汉倒是愿意得这笔钱,可拿去容易,让他们还钱?怎么还!村里那些穷人双睛如豆,不知道罪在官府,只骂富户没有人性,富户却因为‘青苗钱’放不出、收不回,弄得纷纷破产,赔死不说,还要挨骂,家家苦不堪言。”
官府强行让富户替“青苗钱”担保的事苏轼早听说过:“朝廷对此也是严令禁止的。”
辩才摆摆手:“‘青苗钱’是大事,乡下人的死活是小事,所以禁而不止。”
辩才大和尚这些话真让苏轼这个当官的汗颜。哪知海月和尚又在旁叹息一声:“师弟说的还是小事,真正的大问题恐怕几年后才会露出头来。”
《青苗法》诸多害处已经如此严重,哪知海月和尚竟说这些都是“小事”,苏轼顿觉魂不附体,怯生生地问:“穷人已经逼死,富户已经破产,无赖汉们也都给逼急了眼,难道这还不够?”
海月摇摇头:“远远不够!《青苗法》之害若和《保甲法》串起来,必有亡国之祸。”
听了这话,苏子瞻心慌气短,竟连反问的勇气都没有了。
半晌,海月缓缓说道:“苏学士也知道,《保甲法》本是练民兵的办法,可《保甲法》都在本村本乡实行,一保有个‘保长’,一甲有个‘甲头’,谁来做?当然由地方上的富户充任。现在官府要放‘青苗钱’,又怕钱放出去收不回来,怎么办?干脆把该派给这一乡一村的‘青苗钱’打一个包全都推给保长,让这些人经手分发下去,将来收回‘青苗钱’的差事也由保长负责,必须交足本息,少一个钱,就由保长们还!这些保长顶了天大的责任,只能回过头来和官府商量:‘让我们摊发青苗钱也行,但如何向下摊派都由我等说了算,若百姓为此事上告,官府也必须向着我们才好。’官府只求顺顺当当把钱派发下去,当然答应。保长们就利用手里的乡勇民兵私设公堂,擅动王法,提着棍子鞭子把‘青苗钱’在本乡本村硬派硬收,收回来的利息也不是两分,是三分!多出的钱保长们自己装进腰包里……”
海月和尚几句话说得苏子瞻出了一身冷汗,嘴里喃喃道:“这还不把人逼得造反了?”
海月冷笑一声:“造反?乡下人胆子最小,没人领头儿,他们宁可死也不敢造反。可《保甲法》推行之后却给他们找了领头的人,就是保长。你想想,保长们帮着官府摊派‘青苗钱’,借此掌握了乡勇民兵,官府也暗中支持他们,这些人自然成了地方上的豪强恶霸。可官府推出的苛捐杂税多至几十种,‘青苗钱’交给保长去办,好使!那么其他的捐税早晚也都会交给保长去办,到最后这一村一乡彻底榨干了,百姓们实在拿不出钱来了,官府就得找保长要钱,保长在乡下强横惯了,手里又有乡兵,能像百姓那样一声不吭任由官府欺诈?”
辩才接过海月的话头儿:“总有一天,保长们忍无可忍,领着乡民造起反来,那时候只怕一传十、十传百,天下大乱无法收拾!最终受苦的是百姓。”
海月、辩才两位大和尚都有通天法眼,把未来的灾难讲了个清清楚楚。
乡村里的豪强恶霸自古就有,虽经历朝历代严厉打击,仍是“野火吹不尽,春风吹又生”。但官府对地方豪强总还是打击的,这些人也就没有机会坐大。偏偏大宋王朝推出了一个《保甲法》,又与《青苗法》一同推行,官府把“青苗钱”打包让保长们向百姓强派强收,由此在乡村中养出了数不胜数的恶霸豪强,这些人一开始给官府当爪牙,到后来,连保长也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得领着乡兵义勇造起反来,这一下真如星火燎原,顿时撼动了大宋王朝的根基,加速了整个国家的瓦解。
《水浒传》里那个 “托塔天王晁盖”不就是一个勾结官府、豢养打手、横行乡里的“保正”吗?而《水浒》讲的是徽宗年间——也就是三十年后的事……
和尚说的太对、也太吓人了,苏子瞻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听了这些话忍不住拍案大骂:“王介甫真是祸国殃民之徒,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苏学士这个一点就炸的炮仗脾气在大和尚看来真是好笑。海月和尚微笑着拦住他:“王安石其实是个好人,他推行变法本意也是好的,这位百年难得一遇的君子似乎也没到‘人人得而诛之’的地步。”
王安石的人品原本无可挑剔,可变法几年来王安石的名声已经彻底败坏了。苏轼心里本就对王安石和他手中那个霸道凶狠的“三司系”有成见,听海月说王安石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君子”更加难以接受:“王安石推行新法把国家都毁了,难道大宋朝等了一百年,就等来这么个货色?”
见苏学士有些急了,海月淡淡一笑:“大宋朝积弊百年,时时都想变法。可变法本是天下第一艰难之事,有胆量的人没能力,有能力的人没胆量,等了一百年才等来一个王安石,既能胆量又有能力,敢办事,也能办事,变法不让他去办,让谁去办?”
王安石推行新法初衷如何,苏子瞻不得而知。但王安石是个无欲无私的君子,这一点苏轼倒能认同。半天才说:“王介甫是好人,所推行的是好法,为什么真做起来却是这样?”
海月指着师兄笑道:“贫僧不知,你问这位大和尚。”
辩才忙说:“你这和尚真刁,犯忌的话你不说,让我说?”
海月笑道:“我这个僧正常和官府打交道,说了犯忌的话以后如何做人?你每天躲在庙里念经,怕什么。”
海月和师弟打趣,说的也是真话。身为都僧正,有些话海月不方便说。
辩才也不跟他废话,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慢慢放下:“若往深处说,只怕要说到当今皇上了——施主以为什么是‘变法’?”
这一问看起来简单,其实不易回答,苏轼想了半天才说:“改革时弊就是变法。”
辩才点点头:“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吧:某家有十个兄弟,九个都是好人,只有一个不肖子。这天晚上他与诸兄弟争斗,一时发起疯来,竟放火点着了房子!那九家兄弟忙领着全家人拼命救火,可到天亮一看,整条街都给烧成了白地,九家兄弟一起总共只救下一间房而已。”看了苏轼一眼又问,“学士有何想法?”
苏轼皱眉想了片刻:“一个人放火可以烧一条街,十个人救火只救得一间房,可知作恶容易,做好人难。”
苏学士没说到点子上。辩才笑道:“烧一条街容易,救一间房却难,天下事都是这个道理。变法是关乎国本的大事,千难万难,一旦施行,必有人受益,有人受损,受益的人得了好处以为是应该的,都不出声,受损的人却已叫喊起来,几千个不出声的人也比不得一个喊叫的人嗓门儿响,就像火烧房一样,‘呼啦’一下子点着了,千人万人救不得!于是变法一起,诟骂随之,古来如此。你说王介甫是好人还是坏人?他不变法时就是‘好人’,只要主持变法,准变成一个‘坏人’,这其实怨不得他,也由不得他。”
出家人置身事外,见事倒比别人明白。听了这些话苏轼的头脑更乱了:“这么说‘法’是变不得的?”
辩才摇摇头:“法是要变的,只不过这上头有个讲究:变法之时最好不提‘变法’,先暗暗下一个决心,官府不要抢夺,把好处让百姓先得,便宜交给百姓去占,然后定一个章程在地方上试行,让百姓们评说,百姓说‘好’则用,百姓不喜欢则改,改了仍不能用就弃。如此往返几年,把一个章程立住了,百姓都同意了,这才又推一个新章程,这样反复推行,二三十年后时局已经大变,百姓得了实惠,国家也收到利益,此时就把前头三十年试行之法收集起来立成文字,自然天下赞同。这叫什么?按你们孔夫子的话,这叫:‘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百姓认同,就搞下去,百姓不认同,官府心里有数,就改。”
海月在旁笑道:“《道德经》也说:‘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功成事遂,百姓皆曰:我自然!’朝廷办事如同春雨,润物无声。事情办成了,功劳在百姓名下,利益在百姓手里,百姓们都说:‘这事是我做的,这钱是我赚的,关朝廷甚事!’听起来似乎不知感激,其实不然。你想想,若真能把事办成这样,百姓对朝廷将是何等拥戴,纳税交钱又将何其痛快?有了百姓的‘亲而誉之’,朝廷不但富了,而且强了,这才叫‘真变法’!”喝了口水,缓口气儿,又说,“就好比先养出个儿子来,才给他起名字,这是常理,反过来成什么了?”
两位大和尚的话让苏轼茅塞顿开:“朝廷的变法就是先起名字再生儿子,次序全颠倒了!”
苏学士是个急脾气,也没深思就把话说出来,两位大和尚相视而笑。
海月问苏轼:“你见过先取名字再生儿子的事吗?这孩子是男是女,几时出生,生下来有没有毛病,能不能养得活?什么都不知道,先把名字取下了,若真如此,这人岂不是疯了?”
海月这一问又把苏轼问倒了。
见苏学士摸不着头脑,海月只得把话说得更露骨些,指着辩才说:“这位和尚告诉你的‘缓立法’是朝廷把百姓当成亲儿子看待。父母待亲生儿子是什么样儿?有一口好吃的,先给孩子吃;有一件棉衣,先给孩子穿;孩子受了气,父母冲上去拼命护着自家孩子,对不对?朝廷若真把百姓当成‘亲生儿子’看待,变法之时必然先求富民,百姓富了,回头再富朝廷。可朝廷眼下的作法却是颠倒的,百姓全都不管,一心要富朝廷,立法时先算定朝廷能从中得什么好处,赚多少钱,至于百姓会不会因此受害,根本不问!为什么?只因为在皇上眼里百姓根本不是亲骨肉,而是他皇帝家豢养的奴才。这奴才生出来是男也罢是女也罢,总之是个做苦工的命,取个名字也无非‘张三李四、阿猫阿狗’,不及养大,已经算计着让他做工赚钱,赚回来的钱归谁?归皇上,归朝廷……”
变法应缓,先富百姓再富国家,这些苏轼早先是想过的。可海月大和尚这些话苏学士做梦也没想过,甚至连想都不敢想。如今大和尚把这激烈的话儿说出来了,苏轼瞠目结舌无话可答。倒是辩才在旁说道:“自古至今变法最难,难就难在朝廷从不把百姓当人看,秦是压迫,汉是盘剥,到今天,仍然是石头里榨油的法子!所以变法不成,不怪百姓,只怪朝廷;不怪大臣,只怪皇上。”
大和尚是化外之人,四大皆空,无所挂碍。可也正是这化外清净之人才能看破时局,把话说到要害处。听了这些话,苏子瞻脸色灰白,汗透重衣,竟不敢接口。
说这些犯忌的话连大和尚心里也有些怕。既已说到这里,也不能退回去了:“古来变法不成,原因都在皇帝身上。秦孝公想称霸,想灭六国,于是变法,而变法的主持者是商鞅,后世就称为‘商鞅变法’。其实后世人都是傻子,看不透‘商鞅变法’的真正主使是秦王,只知道骂商鞅。今天的事与一千年前一样,变法的主使是当今圣上,变法搞成这个样子,只因为当今皇上把自己的私心私欲都掺杂在新法中推行。世人却看不出,只知道骂王安石,这是被老虎咬了,却踢一条狗,冤枉了王安石还是小事,变法出差错,根子找不到,只怕这法会越变越‘偏’,到最后真就成了祸国殃民了。”
海月和尚这几句话说透了内幕,苏子瞻脸色蜡黄,冷汗如雨,好半天才勉强问出一句:“这可如何是好?”
一句话,问得海月和辩才都坐了下来。沉默良久,从海月和尚嘴里勉强吐出两个字:“看吧……”
——看吧。
面对这场越来越难以捉摸的“熙丰变法”,除了这两个字,天下人早已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