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点点头,却没有说下去。
一旁的高太后知道姨妈的心思,毕竟她是皇上的祖母,隔着一辈,没有太后和皇上这么亲切,太重的话不肯说,就替太皇太后告诉皇帝:“外头都在传,这个王安石曾对人讲:‘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凑起来就是个‘三不足’。我们在宫里听了这样的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古话说‘天人感应’,人做的事天知道,天上的祥瑞灾变都对应地上的事,怎么说‘天变不足畏’呢?祖宗打下江山给后辈坐,定下成法给后人用,连‘祖宗’都不要了,还有社稷朝廷吗?自古人无完人,金无足赤,谁都有个出错的时候,错了就要听人劝!连贩夫走卒也知道‘听人劝吃饱饭’,王安石居然说‘人言不足恤’,这是他王安石打算一意孤行?还是宰相要引着皇上做个刚愎自用的人?”
古来就有一个说法儿,说王安石勇于改革,居然提出了“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豪言壮语,简称为“三不足”,其实这是个流传甚广的谣言。
事实上“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三句话不管从政治意义上还是从人情道理上都站不住脚。尤其“人言不足恤”一句简直毫无道理。一个皇帝、一个朝廷完全不听劝谏,必酿大祸!大宋王朝太宗、真宗、仁宗都以纳谏著称,朝廷中能言敢谏的大臣多得很,正是这股正义力量守护着本来并不强势的大宋王朝走进了一个延续百年的盛世。真要把“人言”给否定掉了,皇帝独断专行、任用群小、乱施政令,这个本来就不够强大的国家在强敌环伺中还能站稳脚跟吗?
至于“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两句则从根本上挑战了皇权。因为皇帝自称“天子”,认为他的皇位是上天所赐,连“天”都“不足畏”了,“天子”又算什么?祖宗二字更不用说,没有“祖宗”,当今皇帝就失去了正统地位!“祖宗”都“不足法”了,这是要把神宗废了另立皇帝?还是王安石起了野心,要弑君篡权改朝换代?
这还了得!
若王安石真说了这样的话,他的政治生命早就一笔勾销了!所以这些话绝对不是王安石说的,稍有理智的人也不信王安石敢说这蠢话。
今天高太后把这三句她自己都不信的“谣言”说给皇帝听,神宗是个明白人,转眼就想透了,笑着说:“王安石是个大儒,平生以‘经学’为本,他若不畏天,不敬祖,不恤人言,岂不是疯了?这些大概是谣言吧?”
神宗皇帝是个聪明人,可要说到聪明睿智,高太后还要强过皇帝。见皇帝替宰相开脱,也就点点头,嘴里淡淡地应了句:“是谣言就好。”再不说别的了。
这些话当然是谣言。但谣言都有个出处,王安石若不犯这三项忌讳,也传不出这三句谣言。高太后说这些话只是点拨皇帝一下子。又说几句闲话也就散了。
从慈宁殿出来,神宗皇帝又回延和殿看那永远看不完的札子。顺手拿起放在最上面的札子一看,却是吕惠卿递上的奉旨查问“市易务”的札子。
早前神宗命三司使曾布去查“市易务”,王安石硬把吕惠卿塞了进来,神宗顺水推舟答应了。想不到吕惠卿办事倒快,几天就递上札子,神宗知道三司使曾布也是个能办事的人,估计他的札子也该上来了,翻找几下,果然在堆积如山的奏本中间找出了曾布递上的奏章。
有这两个东西在眼前,其他事就显得次要了。神宗先把曾布的札子展开看了,上头详细写明吕嘉问经营“市易务”的时候为求政绩编造假账,多报营利欺骗皇帝,又有“市易务”官员借官府之力垄断商品、强买强卖、欺行霸市、暗中分肥的种种丑事,连人名、钱数都一一列举出来了。再看吕惠卿上的札子,却见吕惠卿把“市易务”存在的种种问题都瞒过不提,只说“市易务”经营数月已经赚到几十万贯利息钱,估计满一年后可得利润百万贯。且《市易法》随带推行的“免行钱”一项极好,买卖人只要交了“免行钱”就可避过宫里的摊派讹诈,这些人都心甘情愿掏出钱来,又是一笔很大的利润。正是公私两便,皆大欢喜。
在札子末尾吕惠卿还特别指出:《市易法》已经在刚刚开辟的熙河路推行,由官府收集商品向刚刚归附的羌人出售,又由“市易务”出面向当地商人放贷,促进贸易,当地人十分拥戴,人心大定。可见《市易法》是可以推广的,只要天下人习惯了《市易法》,朝廷和百姓就能从中受益。
曾布和吕惠卿递上的两道札子,内容早在皇帝意料之中。
在新法中真正赚大钱的是《青苗法》、《免役法》,《市易法》所带来的收益比不得前两项。可引发的抵触比前两项新法更大,强推《市易法》对朝廷有些得不偿失。
但变法不能说停就停,皇帝的权威、“三司系”的面子都在顾及,所以《市易法》只能分步停止,不能立刻取消。王安石是皇帝亲手提上来的宰相,也不能一下推翻,必须给他留面子。这么说来,出身“三司系”的曾布出面弹劾“市易务”不管是对是错,在皇帝看来都是错的,此人该贬!
贬了曾布,就等于又一次支持了王安石。
但王安石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已经和早前不同,这是一颗早晚要抛弃的“棋子儿”。现在时机不到,皇帝还得支持王安石,可也不能白给他这么大的面子。正好这件事做“槌”把执拗无比的“安石”好好敲打几下儿。
拿定这个主意,神宗心里暗笑,也不管天色已晚,立刻命人到政事堂叫王安石觐见。自己吃了两块点心,喝了杯热茶,等着开导这块戴着宰相帽子的“硬石头”。
只片刻功夫,王安石和参知政事冯京一起飞奔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