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欲把西湖比西子(2 / 2)

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

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竹,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苏小小的故事虽美,可惜过于伤感了。

二十七娘温顺甜美,并不是个伤时悲秋的性子。刚才苏学士在船上讲宓妃的故事,虽然爱听,毕竟唏嘘不已。现在听说苏小小又是个苦情薄命的人儿,而且身世比宓妃更凄凉,一时犹豫着不愿意去。朝云却在边上说:“以前也听人讲过苏小小的故事,听说才子若宿于西林,晚上往往梦到一位佳人以诗词与他酬唱,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苏轼忙说:“是有这个说法,李贺就因为梦到苏小小才留下那首诗的。”

苏轼这话又有些说歪了,二十七娘瞟他一眼,酸酸地说了句:“既然如此,我们两个就先回去了,让苏才子到西林去睡一夜,要真梦到苏小小,别忘了写首好诗送给她。”说着赌气要走,苏轼忙笑着拉住:“一句玩笑何必当真。”

二十七娘倒也没当真,一笑作罢。三人就沿着小路往西走。哪知才走了不多远,天空中忽然淅淅沥沥落下雨星儿来,片刻功夫已将头发打湿,好在朝云心细,出门时带了一把油纸伞,急忙撑起来,苏轼搂着夫人,夫人又护着朝云,三人挤在一把伞庙说:“都是这家伙小心眼!恨咱们把他错认成了宓妃,故意下雨挡咱们的路!”吓得夫人和朝云一齐伸手来掩苏学士的嘴。

眼看雨中无处可去,三人只得回身下船,又从孤山往钱塘门划了回来。

这时湖面上的雨越发下得紧了,水珠儿千点万屑在船板上跳动,放眼望去,水天混成一团青黛,不远处的孤山掩在雨里,像一个稳坐湖中的老僧,云彩四面会聚,如僧帽般在孤山顶上盘卷,苏堤上的垂柳桃花只剩模糊的暗影。再一转眼功夫,已经看不见孤山,也找不到钱塘门,甚而天云树岸皆难辩识,只有风声瑟瑟雨势咄咄,氤氲之中,天地竟似合成一个混沌世界,把苏学士一家人细轻轻、柔糯糯地捧在中间。

这时梢公已经停了船,躲到后边避雨去了。苏轼想起二十七娘带来的食盒,就提过来,里面是三样小菜,一只子鸡,还有刚买的一壶酒,白兰、茉莉香气犹存,干脆把花束挂在船篷顶上,酒菜摆开,就在这雨中船上吃起晚饭来。

二十七娘不善饮酒,也不好此道,朝云其实能喝几杯,可在夫人面前不敢放肆,有酒也不敢喝。苏学士的酒性和脾性一样,闻香则喜,见酒就喝,却没酒量,三杯酒过已经面红耳赤,指着外面的大雨说:“钱塘湖之美在雨中,就像一位佳人,小雨是蛾眉微蹙,大雨是自伤自泣,既无雷又无风,伤感亦是平静,浅淡处见沉深。”

苏学士说这些半疯的话,二十七娘不太懂,似乎也不很感兴趣。朝云年纪虽小,却有坎坷身世,听了这些话竟有感触:“西湖时常‘落泪’,却从没有‘大哭大闹’的时候,也真有趣,大人说这是为什么?”

苏轼笑道:“西湖风月暗合杭州人的脾气,表面雅致文弱,内里豁达豪放,纵有伤春悲秋也能自行消解。”

朝云问得好,苏学士答得更好。朝云忍不住把笑着问:“大人喜欢伤春还是喜欢悲秋?”

“春、夏、秋都爱,只要不是冬天就好。”

蜀人大多畏寒,苏轼也是个怕冷的人,但他如此回答,其实是因为朝云问得是女孩儿家的话题,他一个大男人哪好意思说自己喜欢“悲秋”呢?

朝云伶俐得很,看出苏学士在这里装糊涂,就回身问:“夫人喜欢春天还是秋天?”

二十七娘静静地答道:“我喜欢春天,花红柳绿,五谷生长,地气一天比一天暖和,太阳一天比一天灿烂,让人看了就觉得事事有盼头,处处有喜气,多好。”

二十七娘是个天生有福的人,她这些话也只有那些福气满满的人才说得出来。听了这些话,朝云一时低头不语。

见朝云不吱声了,苏轼就问她:“你喜欢春天还是秋天?”

默然片刻,朝云缓缓说道:“我喜欢秋天,百木肃杀,秋蝉不鸣,一天比一天安静,昨天满树叶子,今天看时只有几根枝条,就像一场无聊的酒宴,熬啊熬的,终于要散了,虽然难免伤感,却也是个解脱。”

这几句心里话说出来,朝云已经泫然欲泣,苏轼和二十七娘都被这丫头说愣了。

若说二十七娘天生有福,朝云似乎天生就是苦楚凄清的命,一个小丫头竟说这样的话,让大人们都替她觉得酸楚。二十七娘轻叹一声,伸臂把朝云搂在怀里,苏轼默然片刻,忽然想起来,探头往船篷外看了一眼,对朝云说:“世上还是好人多,坏人少,你看,刚才龙王被咱们误当成‘宓妃’来祭,气得够呛,现在不是已经原谅咱们了吗?”

朝云依言探头出舱看了一眼:“真的,雨小多了。”

杭州临海,水气从海上来,说雨便雨,说晴即晴。只片刻功夫,雨势比刚才小得多了,隐在雾中的孤山又探出头来,苏堤上的桃柳依稀可见。梢公披着蓑衣走出来,又使起蒿子撑船,偏从侧面驶过一条小船,在苏学士的船舷上“咚”地一撞,各自划开,耳边听得一阵笑声,夹在吴侬软语里,虽未听真,韵味倒好。

刚才朝云说了几句悲切的话,冷了场面,现在急着想法子补救,端起酒对苏学士笑道:“今天这场好雨,大人怎能无诗?喝了这杯酒,写一首诗吧。”

如此景致果然应该有诗,苏学士接过酒一饮而尽,略想了想,立刻写了一首:“朝曦迎客艳重冈,晚雨留人入醉乡。此意自佳君不会,一杯当属水仙王。”写罢递给夫人。哪知二十七娘看了一眼就说:“写得不好,尤其‘水仙王’三个字讨厌!”

确实,至少今天,孤山小庙里的“水仙王”是遭人厌的……

二十七娘平时对丈夫崇拜得很,像今天这样当面说苏诗不好的时候极少。但她说得也对,苏学士这首诗写得实在平常。朝云凑过来看了一眼,也有这感觉,就给夫人凑趣儿,笑着说:“大人这诗真不怎么样。”

灵感这东西实在捉摸不定,苏轼一整天都玩得高兴,偏此时脑中空空如也,只得说:“我实在想不出了。”

见苏学士有些颓丧,朝云拿过一只盛菜的大碗,满满倒了一碗酒捧到苏轼面前:“大人把这碗酒喝了,一定有诗。”

见这丫头眼神殷切,苏轼不忍拒绝,端过碗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只觉一股热气从腹中升起,目不旁观,心无旁骛,靠在船篷上望着渐渐远去的孤山,正在消退的云雨,渐渐有了四句,提笔一挥而就: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写罢一挥手把毛锥掷入湖中,抬头望着满湖烟雨,一句话也不说了。

二十七娘拿过诗和朝云一起读了一遍,不知怎么,也都愣愣地发起痴来。

这时西湖上的雨,已经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