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金山识佛印(2 / 2)

佛法禅理其实是哲学,可惜世俗人并不能明白“哲学”为何物,他们要的只是个精神寄托,而大和尚平时对信众们也不能一一关照,只能讲几个行善积德的小故事,让信众们行一个“善”,避一个“恶”,其实所讲的多是“狗矢橛”而已,可惜善男信女却以为这就是“道”,就是“法”,拿个驴粪蛋子当“珍珠”供着,却把珍珠扔在粪土里。

哲学虽好,一向是讲不通的,要想让世人相信,用装神弄鬼编故事的办法往往好使,对此,即使高僧大德,照样无可奈何。

苏学士为人夯直,心眼儿少些,却也因此而诚实专注,慧根深厚,不是个“俗人”,所以他明白佛法的尴尬,和尚的无奈。只是当面指责和尚讲的是“狗屎”毕竟有些过激了。

但佛印大和尚是位高僧大德,听了这话深以为然,唏嘘而已:“当年禅宗五祖弘忍大和尚欲传衣钵,有个烧火僧惠能来见他。五祖问惠能:‘汝作何功德?’惠能答道:‘愿竭力抱石而舂,供众而已。’何等悟性,何等功德!天下人但有这‘抱石而舂、供众而已’的心,怎么不成佛呢?偏就不悟!只等着和尚们说些故事哄他!哄一哄,才做一件好事,一转头,却又做下十件坏事,难救呀,难救。”

世人难救,这是句实话,可这话当和尚的实在不该说。佛印和尚说这话,说明他这个人其实和苏轼一样,都是直肠热心的呆子。苏轼就拿佛印打趣道:“大师不必灰心,世上也有我这样容易救的人。”

佛印瞟了苏轼一眼:“你也难救!”

“怎么难救?”

佛印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这人嘴利如刀,双眼全盲,闲来就在荆棘丛中打滚,多事!”

佛印和尚好厉害,一句话把苏轼浑身的毛病全说破了。苏学士脸上一红,忙问:“我这病还能救吗?”

苏学士这话问得很认真,佛印也就认真想了半晌,却又说:“学士其实深有福泽,未必要人去救。”

佛印这话说得不明不白,苏轼忙问:“我有什么福泽?”

佛印摇头笑道:“不可说,不可说,一说怕说破了。总之学士只管做去,将来有分晓。”

苏轼有慧根,佛印和尚说的话他不懂,却有感应。忽然想起早年间进京赶考时兴国寺长老德香告诉他的话:“以前有位和尚对我说:‘无常是苦,但苦中有一点乐,衔而游之,当见活水。’你今天说的‘福泽’二字与此有关吗?”

佛印略想了想,点头道:“这位大师说的‘活水’与我说的‘福泽’是一回事,苏大人这一生或许并不顺遂,但苦中有乐,乐比苦多,实在不需要别人去救。”

到这里,佛印已经把“天机”泄露了一半,生怕说得太多反而于苏轼无益,忙换了话题:“到用饭时间了,咱们先填饱肚子再说吧。”

这时候苏轼也饿了,跟着佛印回到僧舍,见斋饭已摆在桌上,不过一碗白饭两样素菜。苏轼也不挑剔,和佛印对坐而食,谈谈笑笑,饭快吃完了才想起来:“大师早前请我写诗,说是有一顿好斋饭,还有一只‘烧猪’!如今此物在何处?”

金山寺是名山古刹,佛印和尚是位高僧大德,他这里怎么会有“烧猪”呢?刚才不过随口说笑。哪知苏学士不依不饶,佛印忙说:“忘了忘了!这算贫僧欠了你的,日后必还!”

苏轼也笑道:“我记住了,将来这只烧猪是一定要吃的!”正说着话,却有个僧人在门外招手唤佛印,佛印忙起身出去了。

佛印和尚被叫了出去,苏轼坐在僧房里喝茶,一开始还坐得住,很快就椅上生针坐不住了,起身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子,可惜出家人四大皆空,身无长物,竹榻、蒲团、佛像、经书而已,低头一看,案头摆着一部《妙法莲华经》,就捧起来看。

《妙法莲华经》说一乘圆教,表清净了义,究竟圆满,微妙无上,是佛门至高经典。苏轼早年博览群书,这部经自然读过。但苏学士当年只在策论诗文方面下过苦功夫,佛家典籍只读了一小半儿,却忘了一大半儿。眼前百无聊赖随手翻看,三下两下,已经翻到经书第二十五品,乃是一个“观世音菩萨普门品”:

“我为汝略说: 闻名及见身,心念不空过, 能灭诸有苦。

假使兴害意, 推落大火坑,念彼观音力, 火坑变成池。

或漂流巨海, 龙鱼诸鬼难,念彼观音力, 波浪不能没。

或在须弥峰, 为人所推堕,念彼观音力, 如日虚空住。

或被恶人逐, 堕落金刚山,念彼观音力, 不能损一毛。

或值怨贼绕, 各执刀加害,念彼观音力, 咸即起慈心。

或遭王难苦, 临刑欲寿终,念彼观音力, 刀寻段段坏。

或囚禁枷锁, 手足被杻械,念彼观音力, 释然得解脱。

咒诅诸毒药, 所欲害身者,念彼观音力, 还著于本人。

或遇恶罗刹, 毒龙诸鬼等,念彼观音力, 时悉不敢害。

若恶兽围绕, 利牙爪可怖,念彼观音力, 疾走无边方……”

这些经文苏轼早先也读过,但并未留意,今天与佛印和尚斗了半天嘴,兴致颇高,再读之下津津有味,待看到“咒诅诸毒药,所欲害身者,念彼观音力,还著于本人”一句时,忽然心里生出一个想法,自语道:“真是荒唐,佛祖慈悲,怎忍把诅咒之术还施于人?这经写得不对!”也没多想,抓起笔来就把“还著于本人”五字抹去,在旁边小字添上“两家都无事”五个字,自己越看越觉得有道理,不禁捻须微笑。

正在此时佛印和尚回来了,见苏学士在佛经上写字,大为好奇,忙拿过来看。苏轼在边上笑道:“大师看我这一改动如何?”

半晌,佛印抬起头来:“这部《妙法莲华经》是我二十八岁那年先师子荣大和尚亲手赠与我的,平时放在案头,读了不下千遍,如今此经与居士有缘,却与贫僧断了缘分,我就把这部经书送给苏居士吧。”

佛印的师父子荣大和尚乃是云门宗一位高僧,连苏轼早年也听说过他的名字。这部《妙法莲华经》是子荣和尚送给佛印的,佛印却说此书与苏轼“有缘”,和自己的缘分却“断了”,这话苏轼听不太懂,可是如此贵重的经卷佛印竟随便送给他了,真是乐不可支,忙说:“这怎么好意思!”

佛印连连摆手拦住苏学士的话头儿:“我话还没说完——经书居士只管拿去,但需付我两贯钱。”

佛印这话真把苏学士说愣了:“大和尚要钱干什么?”

佛印两手一拍,重重地叹了口气:“居士还来问我!这经书本是个宝贝,哪知被你胡乱涂改了几个字,已经毁了!干脆让你拿去吧。可你拿了我的经书去,难道我就此不读《妙法莲华》了?所以跟你要两贯钱,另买一部经来看。”

佛印一说话就是打趣,半真半假,苏学士也吃不准他这是责备还是说笑,只得问道:“我只随便改了一句话,怎么就把经书毁了?”

佛印又是连连摇头:“居士请看,这经书上原本写的是:‘咒诅诸毒药,所欲害身者,念彼观音力,还著于本人。’意思是说有那用诅咒之术要害好人的,虽然用了邪恶咒术招来妖魔鬼怪,可是妖魔害人靠的是人身上的弱点。有贪心的,妖魔就借一个‘贪’来害他;有嗔心的,妖魔就借一个‘嗔’来害他,有怒心的,妖魔就借一个‘怒’来害他……可这位善信能持观音正念,愿力加持,慈悲护体,正念无间,无懈可击,妖魔鬼怪围绕身周欲害不能。然而妖魔本性必要害人,不能害这正人君子,必然反过头去害那个施展诅咒之术的恶人,此是因果循环,恶人自取报应,与菩萨无关!可苏学士在上头胡乱改了一句,说什么‘两家皆无事’,这是说妖魔昧了害人的本性,自己化为乌有了吗?还是说‘因果’二字已经无用了,天下人只管做恶,绝无报应?单是这一句话的改动已经破了佛法!这经还能要吗?我的僧房平时不闭门,沙弥、游客任意进出,见了案上的经书难免翻开一读,读到这里,岂不被你误了?所以我说这经书要不得了,你且拿回去。另外给我些钱,让贫僧买一部没有错字的吧。”

佛经中的言语大多深奥严谨,苏学士虽然学问渊博,对佛学其实一知半解。偏此人又是一身孩子气,有时候难免犯“自以为是”的毛病。今天他在佛印和尚先师所赠的宝贝经书上胡乱改了一句,且不说所写的内容完全不对头,单是这个做法就很没礼貌。佛印是有点儿不高兴了。

但大和尚贪、嗔、痴、慢之心比旁人淡得多,虽是不高兴,一眨眼也就撇开了。拿起笔把苏轼乱写的那句话涂掉,找了一块旧布把经书包起捧到苏轼面前:“《妙法莲华》是个法门,学士远道而来,贫僧无礼可送,就把这部经书送你吧。”

佛印意定神闲,言语真诚,以《妙法莲华经》相赠实在出于真心,苏轼忙伸手捧过经书,再三道谢。

此时天色将晚,苏轼毕竟是杭州府的判官,公事在身,不能在金山寺久留,就向佛印告辞。

佛印和尚与苏学士一见如故,有些不舍,亲自把苏学士送出来,两人出迦兰殿,过观音阁,苏轼一眼看见观音大士像身披璎珞,手持念珠,面露微笑,就问佛印:“观音菩萨为何拿着念珠?难道菩萨也向神佛祷告?”

苏轼这一问十分刁钻,哪知佛印想也不想就说:“菩萨当然也念佛。”

苏轼忙追问:“菩萨向谁祷告?”

佛印淡淡答道:“自然是观音菩萨。”

苏轼一愣:“这是什么话!难道观音菩萨向自己祷告?”

佛印点头道:“天下事都一样:但凡求人,不如求已。”

天下人原本都是佛,当然“求人不如求已”。但这七个字并不容易,非要有自我、有自信、有良知的人才能做到。可惜多数时候、多数人,或无“自我”,或不自信,或因为贪嗔痴慢诸多恶念昧了良知,总是不能自立自为,偏要去求人。

总之,求人不如求已,未必人人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