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小说网 > 灵异恐怖 > 苏东坡传:全三册 > 第七章 做一个好判官

第七章 做一个好判官(2 / 2)

出了钱塘门,过了法济院,路上行人渐稀,苏轼的心越发静下来,又向前走了两里路,灯影已暗,黑黢黢地看不清道路了。

苏轼这个人有意思,太热闹了兴味索然,太冷僻了又承受不起,如今四下无人,黑灯瞎火,心里有些发毛,再走下去也没意思,正犹豫着是回宴席上坐坐还是直接回家睡觉,却见前头两个大红灯笼挂着,走近一看,是一间小小的寺院,门楣上黑漆木匾写着“宝严院”三个字。

杭州五百寺,一天游一间,一年也走不完。这宝严院苏轼闻所未闻,只看庙里清静,灯火也还明亮,就信步走了进去,迎面遇见三五游人,一两个和尚,也不招呼就走开了。一直走到后面僧人的住处,见一带密密的竹林,竹竿万叶密密匝匝,顺着忽明忽暗的月色沿碎石小径走进去,三盘五绕,眼前露出一间房舍,大门四敞,人声静谧,灯影全无。苏轼知道僧人不在,此处不便擅入,回身要走,却见白墙上隐约有字,凑近一看,是首小诗:

“竹暗不通日,泉声落如雨。

春风自有期,桃李乱深坞。”

这首诗看似随意之作,然而文辞深邃,朴实中见大气,越读越有味道。再看书法,间架沉稳凝重,颇有汉隶味道,都是上乘佳品。苏轼忍不住立在墙边看了半天,忽听身后有人问:“施主有事吗?”

苏学士回过身来,见身后立着一位四十上下的僧人,戴一顶风帽,穿件灰布袍子,眉清目朗,神气沉静,使人一见便有亲切之感,就笑着拱拱手:“在下闲步至此,打扰了。”又指着壁上的诗问,“大师知道这诗是谁写的吗?”

那和尚看了苏轼一眼,淡淡地说:“是我写的。”

想不到方寻雅趣,正遇诗僧,苏轼大喜:“请问大师名号。”

“贫僧法名清顺。”清顺和尚把苏学士深深地看了一眼,“今天元宵灯节,热闹得很,居士怎么不去看灯?”

苏轼笑问:“大和尚难道是看灯而回吗?”

清顺点点头:“对呀,如此良宵,岂有不看灯的道理?”

见和尚答得坦白,苏学士又笑问道:“大和尚也喜欢热闹?”

苏轼这话本是打趣,清顺也就笑道:“静中求闹,闹中取静,人皆如此。想来施主也是这个心思吧?”

清顺这话说得好,苏学士就因为酒宴上太吵闹才出来躲清静,当时心中隐然觉得自己比鲁有开、俞希旦那些俗吏高雅,现在被和尚一说,这事竟平常得很,心里那点儿虚骄之气立刻退了。见清顺和尚沉静机智,有心为难他,故意问:“俗人观灯图个新鲜快活,大和尚去看灯是为什么?”

苏学士这话问得刁钻,清顺和尚却不以为意,淡淡地说:“俗人看灯,看一个灿烂,和尚看灯,看一个光明,说到底都是一样的,总不出离‘无尽灯’法。”

清顺随口说了个名称,苏轼忙问:“何谓‘无尽灯’法?”

清顺笑道:“维摩诘菩萨曾对人言:‘有法门名无尽灯,譬如一灯燃百千灯,冥者皆明,明终不尽。’意思是说万里黑暗也不可怕,心里总有个信念,好比一盏明灯在,随时可以点点亮千万盏灯,于是黑暗破除,天下皆明,无穷无尽。这个‘无尽灯’法门其实浅显,只怕人不知,知道就能做,一做必能成,施主以为如何?”

苏轼问:“大师说的信念是什么?”

“佛门是个‘慈悲’,儒家是个‘仁义’。”

苏轼颇有慧根,听了这些话顿有开悟:“这么说‘慈悲’即是‘仁义’,‘仁义’就是‘慈悲’?”

清顺点点头:“立志要救天下是‘仁’,尽力去救天下是‘义’,此为孔孟之道;愿拔众生苦为‘悲’,愿给众生乐为‘慈’,这是佛家精义。纯是一回事,不分彼此。”

这下苏轼更明白了:“‘仁义’是儒者的心灯,‘慈悲’是和尚的心灯,只要心灯不灭,就不怕天下不明。这‘无尽灯’法真是救世之道!”

清顺点点头:“世人心中本来是佛,但佛性被世俗污染,不能尽得,好比有灯无捻,终不能见光明。只要一心向善,就是有捻之灯,遇火即燃,于是一灯点亮千万灯,人人求得佛性。出家人追求的大成境界就在于此。”

清顺这话气魄极大,苏学士连连赞叹:“刚才看大和尚的诗只觉得词句极好,现在想来,和尚心中的佛法更高明。”

听苏轼夸他的诗作,清顺摇头微笑:“说到写诗,贫僧惭愧得很,试问什么样的词句敢与‘阮籍臧否不挂口’相比?”

一听这话苏学士也笑了:“原来大和尚早认得我。”

苏轼是杭州城里的大员,文坛中的领袖,认识他的人实在不少。现在他这样问,清顺也就摇摇头:“我不认得‘你’,只认得一个会写诗的北厅苏判官。今天元宵灯会,判官大人可有好诗?”

苏学士一生写诗全凭情趣,先有情,才有趣。早前在知府宴上与众人情趣不合,写的诗真没法儿看。现在遇到一位清顺大和尚,坦率随和十分有趣,苏轼与他一见如故,略想了想,取过笔砚就在僧房的墙壁上题诗一首:

“门前歌舞斗分朋,一室清风冷欲冰。

不把琉璃闲照佛,始知无尽本无灯。”

清奇孤瘦,深邃明白,豁达爽朗,这才是苏学士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