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公著迎面阻止,孙觉又在旁敲边鼓,弄得神宗皇帝无计可施。
御史中丞吕公著和知审官院孙觉都戴纱帽穿朱袍,佩方心曲领,手执牙笏,两人一样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脸盘儿,各自蓄了一部长到胸腹的美髯,并排立在皇帝面前,此一言彼一语,不但进谏的内容一样,就连说话的腔调语气都相似,乍一看还以为这两位大臣是一对亲兄弟,着实有点儿意思。
可神宗皇帝没日没夜地处理政事,又困又乏,加之二人所奏太急,话说得又硬,句句都让皇帝厌烦,弄得一肚子火气发不出来,冷冷地说:“此事再议吧。” 说完把头一低继续批改奏折,故意不理睬二人,只盼这两个无聊的家伙能够自己识趣,赶紧告退。
孙觉今天是来请求暂停《青苗法》的,事情尚未奏准,心有不甘,见皇帝不理他了,只好硬着头皮向上奏道:“臣请陛下重议《青苗法》,不知意下如何?”
神宗头也不抬淡淡地说:“《青苗法》实施不足一年,成败尚难定论,看看再说吧。”
“是否再派臣子去地方查访……”
孙觉唠叨不休,真惹皇帝讨厌,也不回答,只摆了摆手,孙觉的一句话顿时说不下去了。
孙觉是个固执之人,见皇帝不冷不热,显然没把他的话听进去,有些急了,也没多想就对上奏道:“臣听说韩琦出判相州,对‘青苗法’的实施大为不满,屡上札子请求罢除《青苗法》,哪知所奏皆被执事者所阻,竟不能达于天听,而‘青苗’祸害西北极重,民不聊生,竟有传言,韩琦欲起晋阳之兵以清君侧,不知是真是假!”
孙觉这话把吕公著吓得浑身一颤,冷汗直流。
韩琦这样一位功勋彪炳的三朝老臣绝不会率“晋阳之兵”来“清君侧”,这种事韩琦连想都不敢想!孙觉说的是京城内外一个越传越广的流言。这个流言是随着《青苗法》在民间推广而逐渐传出来的,所有人都感觉得出,有人借韩琦之名说出“清君侧”的话来,是在暗示一个官逼民反的先兆,矛头所指就是王安石。
然而这些流言任何一个臣子都不敢对皇帝讲出来,因为由此引发的猜疑不但会使妄发议论的官员面临险境,甚至可能牵扯出一场恐怖的冤狱。现在孙觉忽然把这些话说了出来,在他想来,神宗皇帝是个英明神武的“真尧舜”,必能明察秋毫,听出自己话里的意思。
可在吕公著看来,孙觉说这话简直糊涂到了极点!
听了“清君侧”三个字神宗皇帝霍地抬起头来,目光炯炯瞪视着两前的两个臣子。不等孙觉再开口,吕公著已经抢着奏道:“所谓‘清君侧’不过乡间泼皮无赖信口乱传!年初西贼犯永兴军,韩琦奉旨镇守京兆,防御西夏,西贼一退,韩琦立刻请辞陕西经略之职,仍往相州安置,忠心可鉴,还请陛下明察!”
可惜,孙觉的错话已说出口,就算吕公著抢着辩解也无法挽回了。
神宗皇帝冷眼打量着面前的两个臣子,半天才淡淡地说:“——清君侧!这是把朕当成桀纣昏君了?有意思,真有意思……”
到这时孙觉才明白自己闯下大祸,心里一慌膝盖都软了,扑通一声跪在皇帝面前,吕公著忙在孙觉身旁跪倒,口中说道:“臣等失言,请陛下恕罪!”
又是好半晌,神宗皇帝从鼻孔里长长出了一口气,再也没说别的,把手一摆,吕公著和孙觉忙起身退去。
早在做颍王的时候赵顼就立下大志,将来继承大统一定要做一位尧天舜日的好皇帝。自从登上皇位,他对臣子宽宏仁德,对百姓爱如亲子,勤政务本,兢兢业业,一向自认为是个有道明君,臣子们在皇帝面前也都是是这样赞颂的。哪知竟有这种混帐大臣,当着皇帝的面说出“清君侧”的话来,神宗皇帝再宽仁也容不得这样的事!本想忍一忍,过两天再处置,可吕公著、孙觉走后神宗越想越气,实在坐不住了,立刻命内侍去唤王安石。
片刻功夫王安石一溜小跑进了大殿。
与皇帝一样,王安石此时也未安歇,正和吕惠卿、曾布、韩绛等人议事,忽听皇帝深夜召唤,不知出了什么事,急忙飞奔过来。见皇帝坐在御案后面,脸色铁青,气色很是不善,忙问:“陛下招臣来有何事?”
神宗皇帝在上高坐,冷冷地问:“卿看吕公著如何?”
皇帝这话问得没头没脑,王安石暗吃一惊,摸不清皇帝为何有此一问,竟不敢回答。
见王安石低头发愣,神宗皇帝又冷冰冰地说:“吕公著来问朕:‘自古有君王失尽民心而得天下的吗?’又问:‘朝臣之中本多贤良,如今这些贤良都反对《青苗法》,因而一律被王介甫视为败类,难道这些人早前是贤良,王介甫一来,就都变成败类了吗?’卿有何话对吕公著说?”
听了这些话王安石的脸色也变了。
“嘉祐四友”都是铁打的交情。眼下王安石主持三司条例司,吕公著担任御史中丞,司马光当着翰林学士,韩维是开封知府,同为皇帝臂膀。吕公著对《青苗法》有异议王安石也知道,可万万没有想到吕公著竟到皇帝面前攻击王安石,此举大出意料之外,王安石一时不知如何对答。
见王安石不说话,神宗又加上一句:“朕欲以太子中允吕惠卿为监察御史,吕公著向朕进言:‘吕惠卿奸邪之辈,实不可用。’卿以为吕惠卿果然是这样的人吗?”
神宗皇帝一连几句追问,句句都问到王安石的心窝子里去了。听神宗的意思,吕公著似乎在皇帝面前说了王安石和三司条例司主事官员不少坏话,既不识大局,又不讲交情!王安石正在办大事,想不到自己多年的老友竟在背后放暗箭!不由得恼怒起来,对皇帝奏道:“臣以为吕公著混浊不识大体,恐怕不能胜任御史中丞一职。”
王安石总算表了态,可在神宗听来光是这么一句话还远远不够,盯着王安石问道:“外面有传言,韩琦将兴兵来‘清君侧’,你听说了吗?”
一听这话王安石吓得冷汗直流,忙说:“断无此事!韩琦忠敬之辈,岂能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此话是何人说给陛下听的?”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隐约猜到,在皇帝面前说这些糊涂话的或许就是吕公著!
是啊,吕公著若非在皇帝面前闯下大祸,皇帝何必连夜把他叫来,把吕公著诋毁他的话一句句当面揭出来呢?
王安石是个明白人,神宗皇帝也知道王安石是个明白人,便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盯着王安石,看他说实话,王安石真的是个明白人。以他和吕公著多年交情,深知这位御史中丞老诚稳重,头脑清晰,冷静多谋,很难相信这么一个人竟当着皇帝说出“韩琦要清君侧”的胡话来。可皇帝盛怒必然事出有因,王安石不信也得信。再说,吕公著既已当着皇帝的面诋毁变法,这个老朋友以后就难在朝中立足了,于公,变法不能受阻于御史;于私,王安石和吕公著的私交至此已断……
半晌,王安石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说:“臣曾对陛下说过:以尧帝之贤明,尚不免有共工、驩兜、鲧、三苗这四凶为患,吕公著就是陛下身边的騹兜、共工之辈,不如及早罢黜,以免养痈之祸。”
神宗皇帝等的就是这句话。
第二天早朝,神宗皇帝坐在崇政殿上发布诏命:“吕公著浮躁狂嚣,讪谤圣明,罢去御史中丞一职,外放知颍州府。”诏命一出,群臣战战兢兢,无一人敢为吕公著进言。
眼看众臣不敢替吕公著辩解,神宗皇帝对自己的权威倒也满意,高踞御座把殿上众臣逐个打量一遍,待看到立在御史知杂事谢景温身边的一名官员时忽然一愣,只见这名官员身材魁梧,纱帽红袍,戴方心曲领,捧着牙笏,方面大耳,美髯垂胸,正是那天与吕公著一起进谏的知审官院孙觉!
见了孙觉,神宗心中一动,忽然想起:那天在自己面前说韩琦“欲兴晋阳之兵以清君侧”的并不是吕公著,而是这个孙觉!只是孙觉说完这句话后并未再说别的,吕公著却想替孙觉遮掩,倒说了不少的话。那天神宗着实累了,心乱性急,不知怎么竟把“清君侧”之言误记在吕公著头上!
这么说,吕公著这个御史中丞竟是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