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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神宗摆下一盘大棋(1 / 2)

一要学就学尧舜

宋神宗熙宁元年四月,经过神宗皇帝千呼万唤和满朝大臣苦苦等候,翰林学士王安石终于到了京师。神宗皇帝大喜,立刻将王安石唤进御内东门小殿。

片刻功夫,翰林学士王安石由内侍领上殿来,神宗皇帝抬头看去,只见王安石中等身材,生得方面高额,隆准细目,相貌温和,皮肤粗砺黝黑,脸上略有菜色,言语柔缓,从相貌上倒看不出传说中“拗相公”的固执脾气。再细看,王安石双眼熬得通红,虽强打精神,仍然难掩倦容,想来天降大任于斯人,巨大的压力下,王介甫这几个月难得睡个好觉。

《韩非子》告诉皇帝,君王治大臣有七术:众端参观;必罚明威;信赏尽能;一听责下;疑诏诡使;挟知而问;倒言反事。今天神宗皇帝打算试试《韩非子》书中这些驭臣下的权术到底灵不灵。

与王安石虽是初见,神宗皇帝却从韩维等心腹大臣嘴里听到不少关于王安石的故事,对这个人多少有些了解,如今一见,只觉此人坚毅冷静,沉稳务实,与印象中基本相符,知道与这样的人初次召对,不可急,不可缓。急则使人窘,缓则使人疑,于是收束神情,略作慈和之态,柔声问道:“朕继位不久便招卿入京问政,至今已有六七个月,卿在江宁,亦不甚远,为何来迟?”

神宗这一问软中有硬,正是韩非“驭臣七术”中的“挟知而问”,按现在的话说叫“明知故问”。只听这一句话,王安石就知道这位年轻的皇帝心思细密,非同小可,心里有些紧张,沉吟片刻才答道:“陛下招臣进京,臣自然见诏即行。但途中屡有所思,每一深思难免耽搁数日,以至晚到了。”

王安石这个回答表面听来没有什么,其实话里带着摆架子的味道。神宗却不与他计较,微笑着问:“卿有何所思?”

大宋朝的皇帝重文治,偏儒缓,以前的仁宗皇帝就是这个脾气。王安石初次和神宗见面,先用言语试探,觉得神宗心思敏捷言语锐利,性格比祖父仁宗皇帝果断得多,这样的人能成大事,就大着胆子说:“臣想的是如何助陛下励精图治。”

王安石总算说到正题,神宗皇帝也兴奋起来:“卿以为治国以何为先?”

这是皇帝提出的第一个问题,这一问若回答得好,立时能顶一千句话,若答不好,后面怕是要用一万句话来弥补错漏。

王安石是个拗相公,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勇气,同时王安石也是个细腻深沉的人,善于察言观色,审时度势。这次陛见虽只片刻功夫,与神宗交谈也不过三言两语,王安石已经感觉到神宗年轻气盛,决断非凡,面对这样的皇帝,与其用缓,不如用急,与其用柔,不如用刚。

片刻之间王安石已经拿定主意,鼓足勇气抬头直面皇帝,稳稳答道:“臣以为治国以‘择术’为先。”

听了这句话,神宗皇帝心里一动,挺起腰板儿,双目炯炯,整个人都有了精神。

神宗皇帝赵顼博闻强识,读书破万卷,其中印象最深的还是那部《韩非子》。而《韩非子》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以术治国”四个字。现在王安石说出“治国择术为先”的话,单就这一个平空而来的“术”字,已经让皇帝对王安石刮目相看了。

见皇帝忽然换了一副神气,王安石知道话说对了。这种时候反而不能急,不妨后发制人,且不开口,让皇帝先问。于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儿,平心静气等着皇帝动问。

果然,神宗皇帝又问王安石:“卿以为唐太宗如何?”

神宗这一问仍是“挟知而问”,他心里明明早有答案,故意来问王安石。若王安石的回答与皇帝心里的主张暗合,后面的话都好谈了。

在宋朝人眼里,煌煌大唐是离他们最近也最灿烂的盛世,而大唐的成就只在一个“贞观之治”,后来的唐高宗、武则天是不足道的,唐明皇先兴后衰,国家残破,是个败笔,然后是无可奈何的中唐,支离破碎的晚唐,灭亡之后又遗下一个五代十国的残破局面。眼下皇帝问起唐太宗,王安石本可对“贞观、开元”赞叹一番,借机把大宋百年盛世夸一夸,把当今皇帝捧一捧。但王安石知道神宗要听的不是吹捧,在这位英明君主面前遮掩毫无意义,弄险却有所得,干脆抬起头直截了当地说:“臣以为陛下励精图治,当以尧舜为榜样,唐太宗算得了什么?”

若说王安石“择术为先”四个字让神宗皇帝如逢知已,这“效法尧舜”却真是好高骛远,不切实际,听起来如同一句废话。然而神宗皇帝聪明透顶,把“效法尧舜”四个字往深处一想,忽然有所领悟。顿时瞪大双眼问王安石:“何谓‘尧舜’之法?”

皇帝两眼放光,话也问得急切,分明听懂了王安石话里的意思,却在这里装糊涂,这又是“挟知而问”了!于是王安石不急不忙微笑答道:“尧舜之道,至简而不繁,至要而不迂,至易而不难。只可惜如今的学子们都是些酒囊饭袋,竟不知其根本,反以为尧舜之道高不可攀,这就错了。”

简而不繁,要而不迂,易而不难……王安石这三句话总结得真好!

听到这儿,神宗皇帝也就彻底明白了。其实王安石要效仿的哪里是什么“尧舜之道”?因为尧舜二位圣王本就是传说中的人物,他们做了什么事,立了什么法,行的什么“道”?后人无从得知。王安石拿“尧舜”说事儿,其实是用“尧舜”这顶大帽子唬住天下人,把“尧舜之道”当成借口,以期摆脱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五世立下的诸般“祖宗之法”,打破常规,嗣行变法。

借“圣王”之名办自家之事,高明!尤其“尧舜之道”四个字找得大,找得精,找得好!神宗皇帝力求变法,不用此人却用何人?

想通了这些,神宗皇帝忍不住双手一拍哈哈大笑:“卿这是给朕出难题啦!尧舜何等圣明,朕怎能和他们比?看来只有朕与卿君臣携手,一起尽力而为吧。”

王安石说“尧舜之道”是给皇帝出个题目,而神宗如此回答,显然是猜透了王介甫的谜题。至此,这对变法君臣之间已经有了默契,所谓心意相通,不言自明。神宗又问王安石:“朕听说唐太宗身边有魏征,刘备身边有诸葛亮,这才成事。可魏征、诸葛亮都不是随时可有、随处可见的人物,朕也想得这样的贤才,该到何处去找?”

神宗问这些话,是让王安石放开手脚为朝廷选贤任能,这说明神宗皇帝用王安石变法的决心已定。王安石心中大喜,嘴上却说:“只要陛下能如尧舜,朝中自有皋陶、后稷这样的贤臣来辅佐陛下。”

王安石在关键时刻却说了句虚话儿,其实又在给皇帝出题目。神宗略一沉吟立刻明白,故意说:“朕继位至今,并未见过像你介甫这样的贤才……”

神宗这话既把王安石捧了一把,同时也说明皇帝又一次猜出了王安石出的题目。

中国如此之大,学子如此之多,王安石在朝在野多年,识得贤才无数,让他举贤任能一点也不难。可王安石是个务实的人,既然皇帝有心任用他主持变法,王安石就要先看看皇帝的决心到底有多大,肯放多少权力给臣子。若信任极重,放权甚多,变法大业就好办,若信任无多,放权有限,王安石肯不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投入变法大业,还在两可之间。

王安石的意思神宗都明白,只是王介甫那里话还没说尽,所以对王安石的请求不置可否,先留个话题让王安石去说。

王安石知道这种时候务必说些直话,也就不与皇帝客气了:“陛下说朝廷没有贤臣,可臣却以为本朝文治无双,贤臣在所多有,然而陛下身边乏人可用,其实是因为陛下择术未明,推诚未至,纵有皋陶、后稷这样的贤臣,也都被小人遮住,无法一展抱负。”

王安石所说的“贤臣”是指支持变法的能臣,“小人”指的是反对变法的庸臣,用这样的大帽子给朝臣定性,表面看来有些偏激,内里却是向皇帝要权的意思,因为有了权柄才有能力随意处置大臣,到了处置大臣的时候才需要认真给大臣们定性,“支持”者留用高升,“反对”者一脚踢开。

王安石屡屡要权,神宗却知道权柄是值钱货,不忙着交给王安石,故意淡淡地说:“哪一朝哪一代没有小人?就算尧舜之世,也有騹兜、三苗、共工和鲧这样的小人为患。”

王安石立刻答道:“尧舜之所以成为尧舜,就在于圣王能辨明四凶而诛之!”

王安石说来说去,始终在向皇帝索要执政变法的专权。这个权柄就是:凡支持变法的臣子,王安石有权把他们定性为“贤臣”,凡反对变法的大臣,王安石可以把他们定性为“小人”。而王安石一旦为变法大业给臣子定了性,皇帝就要支持王安石,王安石说“贤臣”皇帝就赏,王安人骂“小人”皇帝就贬。

——《韩非子》有言:“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二柄而已。二柄者,刑(罚)德(赏)也。”所谓“人主自用其刑德,则群臣畏其威而归其利”,自然服服帖帖。现在王安石向皇帝讨要的正是至关重要的“二柄”!可神宗是个有大主意的人,知道“赏罚”之权不能随便交给大臣……

和大宋王朝历代皇帝一样,神宗皇帝英明仁慈,堪称贤君,只有一样,对权力看得极重,对臣子绝不放心。现在用王安石主持变法的事已定,真到了放权的时候,神宗却犹豫起来。

王安石看出神宗的意思,也明白神宗为何犹豫,话已说到这里,干脆不再客气,直端端地奏道:“臣来侍奉陛下,是因为陛下英明神武,大有作为。可惜天下风俗法度均已败坏,朝廷没有正直君子,只有庸碌败类。那些庸人安于现状无所作为,败类们守着利益不愿放手。一旦朝廷变法,败类必然一哄而起,庸人们也被蛊惑随声附和,群起鼓噪,变法大事就艰难了。陛下既然用臣,便当用人不疑才好。臣以为陛下应以尧舜正道击败天下的败类庸人,若想成事,必须掌权!陛下权重,则天人之人归陛下,败类庸人权重,则天下人归于败类。此为要害,万万不可姑息。”

王安石在这里絮絮叨叨,神宗双目微闭似听非听,心里打着自己的算盘。

《韩非子》书中有这样的话:“人主之大物,非法则术也。”皇帝治国靠的是一个“法”字一个“术”字。法是什么?公之于众,天下遵循,“王子犯法与民同罪”;术是什么?藏于胸中,暗暗施展,悄没声儿地制服大臣。所以韩非子说得好:“法莫如显,术不欲见!”国家法律要弄得越显眼越好,人人知道,人人遵守,大张旗鼓大招大摇;治人之术嘛,悄悄琢磨,偷偷使用,一个暗箭射出去,大臣死了还不知是怎么死的,这才显出皇帝手段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