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今日的新史学家顾颉刚先生,大家都知道他的《古史辨》是对于中国史学上贡献很大的。他平生治学的功夫,有许多是可以取法的,他的好处就在一个“勤”字。试举一件事做个例。以前顾先生还在做学生的时候,有人知道他的经济上很困难,就拿一本《古今伪书考》嘱他用标点符号标点出来,以便送到书店卖一笔钱。可是书交他之后,等了一月、两月、半年、一年,还没有见到他交还。
一天我到他房里去看他,问起这件事,他就拿出了一大堆的稿子来,已经整理成为一大堆有系统的史料了。我问他:怎么倒弄成了考据呢?他说:这有什么办法,书中不是残缺不全,就是讹误百出,怎能不细心来替它整理整理呢?这种不肯偷懒的精神,就是他在学术上成功的秘诀。
现在再让我介绍顾亭林先生的治学方法。大家知道顾亭林先生平生治学是非常勤谨的,他为了要证明“服”字古音读做“逼”音,就不惮烦劳,把所有的古书检出一百六十二条的证据。可见古人做学问所以有成绩的缘故,不论在何种条件之下,都少不了一个“勤”字。
其次说到“慎”字。
我们做学问,不论中国字的一点一滴、一笔一画,外国字小小的一个字母,或是研究自然科学或数学上的一小圈,亦不可轻易把它放过。我看见现在有一班做学问的青年,其所以失败,就是因为太不慎,换言之,就是太苟且,太拆烂污了。譬如近人翻译外国文学书,竟将Oats译做橡树,即是将Oats误当作Oaks;虽只是一小字母的差别,但却将小麦译作大橡树,这不是谬以毫厘,差以千里吗?
又以前曾看到一篇翻译的小说,描写一个女人生肺炎病,她的女友就拿猪肉给她吃,看到这里,心里很纳罕,即以普通常识来想,也知道生了肺炎病的人,无论怎样都不应该给她吃猪肉,后来一查原文,才知道是把Port误译作Pork.这不过随便略举一二而已,也就可见一班做学问的人太不小心了。但是,我们不能因为错误太小,就轻轻把它放过。治学的态度,要像做法官做侦探一样,丝毫不苟且,虽是极细微的地方,也要一样的注意。在这里我愿意再举出几个例来:
中国的文字中的“于”字和“於”字,以及“维”字,“言”字,都有其独特用法的,一向大都不十分去注意它。例如“于”字和“於”字的用法,普通以为没什么分别。可是有一位瑞典人高本汉(Karlgren)研究《左传》便发现了“于”和“於”两字的用法是各有不同的,这是我们所未尝注意到的。他还把它做出一个详细的表来。依他就用字法的研究的结果,到现在我们才知道所谓的《左传》的作者鲁君子左丘明的真假实在发生问题,而据高本汉所证明的,此书的作者是山西人而不是山东人。
又我的学生某君,一次曾以“弗”和“不”两字有什么不同相问,并举出不少的例子以相示,我就嘱他继续去研究。后来,研究的结果,才知道“弗”字具有“不之”两字合起来的意思,就是“半夜邻有求,无弗给”,等于“半夜邻有求无不之给”。由此可见做学问是要格外慎重的,研究自然科学的固然尤应该格外小心,即其他事业,如法官侦探亦何尝不应如此。
最末了说到“虚”字。
“虚”字就是“虚心”的意思。做学问贵能虚心,事先不为成见所入,一如法官的审案,虽搜集各种证据,都可加人罪名,但于证据中,还须再三慎重的考虑,避绝一切憎爱的成见,然后才不致于枉法。譬如苹果为什么会坠地、“弗”与“不”为什么不同……凡此种种都得虚心去考虑。
综上所述,我们知道,凡做学问所以能有成绩的,不在方法而在勤、慎、虚。换言之,就是要笨干。所谓科学方法者,亦离不了上述这三种要件。假使具备了这三种要件,科学方法就随之而来了。
如王念孙、顾亭林、戴东原等,他们的学问何尝不是笨干出来的?我在西大讲演,说到“维”字,它的意义很多,如“维是文王”,“维是熙熙”,祭文上的“维中华民国某年某月某日”,涵义各有不同。究竟“维”字在经文里怎样解说呢?《诗经》里就有三百几十个的“维”字。在我们都有些洋脾气的人,在这里自应先认为不懂,再去翻古书,把找得到的“维”字,都抄出来,一一拿来比较,然后就容易明白了,这样终于确定“维”字是一个感叹词。老子说:“维之於呵,相去几何”,也可以证明原来“维”就是“呵”的意思。
最后我有几句话要忠告诸位,就是做学问并无捷径小路可走。更没有一定的方法可受用无穷,如果真有这方法,我为何不乐意奉送给诸位?记得以前有个龟兔赛跑的故事,是希腊最有名的寓言,可以拿出来供诸位做学问的教训。我觉得世界上有两派人:一派是乌龟派;一派是兔子派。凡是在学问上有大成就像达尔文、牛顿这一班人,都是既有兔子的天才,又有乌龟的功力,所以能够成为世界上最堪景仰的人。不过兔子的聪明,不是人人都有的,但乌龟的功力,则人人可学。在这里我希望诸位在做学问方面努力去学做乌龟,中国就不怕不产生无数像达尔文、牛顿、瓦特这一类的大学问家了。
一月十三日(1935年)
【注释】
[1] 1935年1月13日在广西南宁讲。陈翔冰、郑泗水记录。收入1994年黄山书社《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12册。原题《治学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