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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血祭良知正德听谏,泪镌诚意唐寅回心(2 / 2)

自从建成了豹房,朱厚照已经好多年不怎么到内廷办公了,皇后居住的坤宁宫和嫔妃的住处他更是从来不去,在奉天殿里的大朝也只是偶尔去一次,其他时候都待在豹房里,和江彬、钱宁、张永、许泰、张忠、王琼这些人厮混。

沉浸在豹房这个虚幻的世界里这么多年了,对外面的世界朱厚照已经不感兴趣,他完全陶醉在自己营造的这个小小的世界里,家国社稷、民情疾苦、伦理道义,都已经不重要了,在他眼里只剩了豹房、宠臣、酒肉、女人和各种各样奇思怪想不着边际的荒唐念头。

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人能真正劝说皇帝,因为皇帝太尊贵、太崇高、太孤家寡人了,如果他不想听人劝,那天下就没有一个人能劝他,哪怕让他听进一个字也办不到。这些天潢贵胄自小就尊贵荣宠达于极点,权势滔天无人可制,再要是不听劝说一意孤行,往往就会成为祸国殃民之辈,闯下天大的祸事来。

官员们在午门外受杖这天,朱厚照命司礼监掌印张永前去监刑,自己和江彬、钱宁、王琼、太监张忠在豹房里喝酒。酒到半酣,兵部尚书王琼忽然说:“奇怪,今儿怎么好像听见外面有什么人在哭?”

其实这动静其他几个人也隐约听到了,可他们都知道这是午门外正在对臣子们用杖刑,所以谁也不说破,偏偏王琼多嘴,把这个话说了出来。江彬赶紧说:“我没听见。”

江彬在里头打岔遮瞒,是因为这些臣子上奏直指他的名字,指责他多次诱带皇帝出关巡狩,罪大恶极,请求皇帝诛杀江彬。江彬恨透了这些上谏的臣子,专门下令让锦衣卫的人重重用刑,所以今天的廷杖打得异常惨烈。江彬当然不希望皇帝知道此事。

现在王琼没心没肺的一句话,已经把事儿挑开了头。江彬的话音未落,钱宁便插了进来:“皇上,今天锦衣卫奉旨对那些妄言朝政的官员用廷杖,大概是这帮家伙在哭吧。”

钱宁和江彬就像两条恶狗,一有机会就互相咬,正好让王琼渔翁得利。

不等别人说话,王琼气呼呼地说:“现在朝廷里的臣子们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整天地跟皇上闹,一刻也不消停!皇上巡幸江南又如何?这是皇家私事,关这些人什么事?”一边说一边偷看皇帝的脸色,却见朱厚照低着头没有吭声。

——人都是有良知的,所做的事是对是错,他心里都知道。

朱厚照北狩南巡到底是为了什么?他自己非常明白。现在王琼这一句话虽然没有质问的意思,可在朱厚照听来,这些话和“质问”也差不了多少。

王琼深知朱厚照的脾气,虽然他脸上微露羞惭之意,可这个皇帝软弱无比,任性至极,最容易恼羞成怒。自己如果把话递得太硬,一旦惹怒了他,事情立刻就糟,赶紧不动声色地把话头递给了钱宁:“钱大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呀?”

钱宁可没有王琼这么机灵,并没看准皇帝的脸色,只是一心想咬江彬:“皇上去宣府巡狩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去的时间太长也不好,以后江大人在这上头也要多想想,别老让这帮臣子借点儿小事在皇上跟前闹腾。”

钱宁这句话既得罪了江彬,又戳到了朱厚照的痛处,这一下子俩人都不言语了。

钱宁也琢磨出自己这话有点儿不对路,可身边除了皇上就是江彬和刚得宠的太监张忠,这两个人平时就抱成一团,今天自己在这儿指摘江彬,张忠不会帮他,没办法,只好拿眼睛瞟着王琼,希望他出来说句话,解解围。

王琼略一沉吟,说了一句:“皇上巡视宣府,主要是为了整固边防,视察军情,激励士气,而且应州之战也打胜了,此是自太宗亲征以来从未有过的大胜仗。”说了一堆奉迎皇帝的话,悄悄把话头一转,“只是眼下慈寿太皇太后新丧,皇上在这个时候去江南巡幸也太仓促了些,臣觉得不妨迟些日子再说。”

朱厚照还是不吱声,只顾着喝酒,钱宁和江彬互相提防着,也都没说话。

王琼本意是想找机会劝朱厚照停止南巡,可眼下他一个人在钱宁、江彬两人之间穿插,一句话不妥,只怕把这两个人都得罪了,以后事情更不好办,只好先在眼前的事上找些说辞:“臣觉得皇上责打这些无聊的臣子,做得对!这些人一个个迂腐刻板,只知道书上的教条,哪懂得天子的雄心气度?要是由着他们胡闹,天子威严何在?这次不给他们一点儿教训,他们就长不了记性。”

听了这话,朱厚照的脸色总算好看一点儿了。

眼看有了机会,王琼赶紧又笑着说:“臣觉得皇上不妨亲赴午门监刑,让这帮迂腐的臣子明白,皇上到底为什么打他们。只要他们明白了这个,以后自然就不敢闹了。”

王琼这句话倒合朱厚照的胃口,站起身来就走。一群宠臣赶紧跟在他身后,一路来到午门以内,远远就听得一片哭号之声。

朱厚照缓步登上午门,往的臣子们在锦衣卫的看管下站成长长的两列,每两人一组被带到午门之下,脱去衣服摁在地上,锦衣卫举起廷杖尽力打落,每一杖下去都是鲜血四溅,撕裂皮肉、挫折筋骨的钝响就在耳边,这些臣子们一个个惨叫哀号着,嘴里叫着“皇上,皇上……”

虽然这些愚忠的人们并不知道他们心目中的皇帝眼下就站在午门城楼上,眼睁睁看着他们挨打,可他们还是本能地一声声地叫着“皇上”,一直给打成一摊烂泥,再也叫不出声来,才被一个接一个拖了下去。

这还是第一次,朱厚照亲眼看着这么多臣子逐个受刑,而这些人即使在挨打的时候也还在叫着他的尊号,在哭着向他表白忠诚。

听说皇上来了,正在午门外监刑的张永急忙赶了过来。朱厚照问:“已经有多少人受刑了?”

张永弓着腰凑上来低声说:“皇上,已经有七十人受刑,”犹豫了一会儿,又补了一句,“已经打死十个了……”

朱厚照一惊:“怎么打死了这么多人?”

这些年张永一直在朱厚照身边伺候,见到太多暴烈的事了,人也老了,心肠也不像前几年那么硬了,有时候看到朝臣们太过可怜,老百姓太过凄惨,张永的眼睛里偶尔也能落几滴泪了。现在眼看着一百多名官员轮番受杖,打死了那么多人,张永的心真是软了。

可廷杖是皇帝吩咐的,他又不能不打,此时江彬已经成了皇帝身边头号的亲信,让锦衣卫“重重用刑”的令是江彬下的,张永也不敢当着皇帝的面指斥他,只好一声不吭,只拿眼偷着瞟了江彬几眼。

锦衣卫指挥使钱宁是江彬的死对头,什么也不管,凑上来说:“皇上,是江大人传皇上的旨,着命锦衣卫重重用刑。”

听了这话,朱厚照扭头狠狠瞪了江彬一眼。江彬忙低下头说:“臣也是看皇上实在生气了,这才重重责罚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好给皇上出气。”

每个人心里都有良知,即使这位自小到大从未被人管束过的正德皇帝,心里也同样有一份良知。只是他地位太高,权力太大,太自私、太任性、太软弱,把自己的良知埋没得太深,荒怠得太久。可毕竟人心里的良知是与生俱来不可磨灭的,现在看着眼前这个惨烈的场面,听着那些垂死的臣子们一声声地叫着“皇上”,朱厚照的心里忽然一阵酸楚,一时间几乎要落下泪来,嘴里喃喃说道:“朕这次是不是太过了?”

没有一个人回答他。

此时此地,朱厚照身边所有的人都不敢相信这位皇帝还有良知,即使朱厚照真的把自己的良知拿出来给众人看,大家也不敢再信他了。所以这些人谁也不敢回答他的问话。

半晌,朱厚照扭头对张永说:“你去内阁传朕的旨:朕不去江南巡幸了,叫他们都不要再闹了。”回身要走,又想起来,对钱宁说了一句,“去知会锦衣卫,不要再打死人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下午门,回他的豹房去了。

正德皇帝朱厚照,这个全天下把良知埋没得最深的人,在这一刻,心里也曾有灵光一闪,凭着自己的良知,做了一件还算得上正确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