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
一时间守仁几乎冲口而出,要告诉湛若水:那个像石头一样硬气,从不知道怕死的大才子李梦阳是怎么哭着离开京城;一心忠直勇敢的戴铣又是怎么自己把自己逼死在大牢里。可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李梦阳、戴铣,多么刚强的人,可他们最后都垮了。不是被别人打垮了,而是他们自己的心垮了。
——心先垮了,然后人才垮掉。
连这些不怕死的忠臣勇士都被人蒙着眼睛,捆着手脚。和他们比,王守仁觉得自己的“忠勇”还比不得人家,抬眼看,更觉眼前一片漆黑,手脚紧紧捆住,根本动弹不得。
可惜守仁心里这些话没办法对湛若水说。连自己都弄不懂的事,在别人面前怎么说得明白呢?
见守仁沉默不语,湛若水以为他伤感起来了,就笑着说:“贤弟不要把荣辱二字太放在心上,等你从贵州回来,咱们还要一起讲学呢。”
还能回得来吗?
这几年王守仁见过不少人被赶出朝廷,离开京师,可离去之后又回来的有几个?
遭了冤枉的唐寅还能回来吗?
致仕还乡的刘健、谢迁还能回来吗?
被罢了官的李梦阳还能回来吗?
被打死在囚笼里的戴铣,还能回来吗?
——凭什么?凭什么他王守仁就该觉得自己还能“回来”?
守仁忽然明白了,原来人生就像一片树叶子,长着就长着,落了就落了……
想到这儿,守仁脸上的笑容倒比刚才更多了些:“甘泉先生说得对,将来有机会,咱们一定要坐在一起好好讲几场学。”
一时间,王守仁和湛若水相对默然。
其实湛若水骗不了王守仁,王守仁也骗不了湛若水。
人哪,干吗一个个活得这么明白?糊涂些多好哇!
两个明白人就这么笑容满面地又喝了几杯浊酒,扯了几句闲话,王守仁看了看天:“不早了,我也该上路了。”
湛若水也站起身来:“你我今天一别,必有重聚之日。我也没什么东西送你,就胡乱写一首诗吧。”他向店家借了笔墨,略一凝思一挥而就:
天地我一体,宇宙本同家。
与君心相通,别离何怨嗟?
浮云去不停,游子路转赊。
愿言崇明德,浩浩同无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