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2 / 2)

王守仁话里有话,而且他话里的意思凡是个女孩儿家就听得懂。就这一句无情的冷话,把杏儿满脸笑容都给冻住了。

这种时候男人的心总是硬的。王守仁扔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起身就走,把杏儿和那一盆热腾腾的洗脚水都晾在了房里。

这一夜诸宜畹虽然躲出去了,可这间小院总共只有三间正房,一间是守仁的书房,卧房又让给了杏儿,她还能躲到哪儿去。

这时候宜畹早已躺下了,可她哪里睡得着。

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宜畹太了解丈夫了。知道这个人聪明起来无人能比,傻起来又傻得要命。今晚他一定不肯乖乖就范,弄不好还会跑来找自己吵闹几句,所以早早把门闩了,灯也熄了。

果然不大会儿工夫外面传来脚步声,接着就听守仁在外头推门。宜畹用被子把头一蒙,暗暗下了决心:无论丈夫如何吵闹,反正这个门是说什么也不开的。

见夫人房里灯也熄了,门又推不开,王守仁也知道宜畹这个人肚里最有主意。现在她拿定主意要这么做,自己就是吵闹也没用。

再说,闹起来也不好看。

眼看今夜是没有睡觉的地方了。没办法,王守仁只得一声不吭回了书房,点起灯胡乱找了本书看。翻了几页,哪有看书的心思?干脆找件衣服往身上一盖、桌上一趴,将就着睡了。

这一边,诸宜畹本以为丈夫还要纠缠吵闹一阵才走,想不到这个男人只推了两下门就悄无声息了。宜畹当然以为守仁到杏儿房里去了。

虽然这一切都是自己安排的,可现在眼看着自己的男人就这么一声不响地顺从了,宜畹心里还是止不住又酸又涩,说不出是气还是苦,在黑暗里躺着,孤床冷枕,想着男人的负心,自己的薄命,不禁心灰意冷,可任凭心里又气、又苦、又酸涩,两只眼睛硬是流不出泪水来。她越躺越烦,干脆坐起身,披着棉被气鼓鼓地坐了半夜。

那一边,杏儿被守仁扔在房里,看着一屋的红烛紫帐、锦衾绣枕,自己却是孤身只影,又见守仁一去再无声息,想着他话里那份冷冰冰的意思……一颗心就像那盆洗脚的热水被这个不懂温存的男人弄得冰凉。在床边坐着,心里又难过又委屈,又不敢声张,只能捂着嘴,一个人悄悄落泪到天亮。

倒是王守仁一个大男人,没心没肺的,还以为自己把事情都处理好了,虽然在书房里挨冻,却睡得比谁都踏实。哪想到就在这个小院里,有两个女人为了他,各自伤心。

王守仁这个人,最大的毛病是不谙世事,尤其不能理解世俗生活对一位女性施加的压迫。结果王守仁只顾着自己那份诚挚的感情,完全不理会夫人这个“纳妾”的安排,却没想到,就是这一片痴情,把他自己、把宜畹、把杏儿都给害苦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宜畹才知道自己这个又傻又倔的丈夫原来跑到书房里睡了一夜!这一下她心里有三分气恼,两分心疼,却有一半儿说不出的满足。又见杏儿脸色憔悴,一双眼都哭肿了,满心里觉得对不起人家,只好赔着笑脸找些话来宽慰杏儿。

可眼下这件事到底如何了结?

宜畹和守仁在一起这么久,知道这人死犟,不是一下就能说服的。如果自己再这么硬来,只怕守仁夜夜都会跑去书房睡。现在还是早春,京城的夜里实在冷,守仁身子又弱,冻出病来不是玩儿的。没办法,只好暂时迁就他了。

可宜畹也有心眼儿,眼看硬办法不行,就来软的。只要守仁在家,她就故意躲得远远的,一茶一饭都让杏儿在旁伺候。杏儿这丫头性子活泼,爱说爱笑,对守仁也很是亲近,无话不说,平时又知冷知热把他照顾得挺周到,把守仁弄得毫无办法。

就这么过了两个月,守仁被杏儿服侍惯了,俩人也渐渐有说有笑了。可杏儿那女孩儿家细腻的心思分明感觉到:这个男人其实对她根本就视而不见……

这个男人心里没她,杏儿倒也不怎么着急。

杏儿认识字,却没读过几本书;受过苦,却没什么阅历;加上天性娇憨,没那么多小心眼儿。虽然那晚受了委屈,可她心里并没生守仁的气,反而觉得这个男人就像评话小说里讲的那些痴情公子一样,一心一意只在一个女子身上,傻乎乎的很有趣、很难得。

再说,杏儿心里知道自己很漂亮,值得一个男人喜欢。所以守仁不把她放在心上,杏儿一点儿也不急,照样笑脸迎人,反正来日方长嘛。

如果杏儿知道这个男人竟会让她就这样一直等下去,整整等一辈子,她大概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不知不觉间,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弘治十八年的春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