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的话要是当面说,守仁未必肯听;在枕边说,他倒肯听几句。仔细想想,确实有道理。可要让他承认自己“志大才疏”,又别扭,忍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
丈夫难得这么听劝,宜畹也就认真问他:“好端端的叹什么气呀?”
好半天,王守仁慢吞吞地说:“我小时候特别羡慕前朝的于谦于阁老,想练武功、学兵法,将来也像于阁老那样抗击强敌,拯救天下,建功立业,可折腾了两年就丢下了;后来认识了李梦阳、何景明那几位大才子,又想和他们一起写诗作文章,成一个名士,后来这条路也没走通,就下决心‘读书明理做圣贤’,到头来仍然一事无成。其实我是真心想做成点儿事,可到最后怎么总做不好呢?”
“想知道原因?”
守仁认认真真地点头:“想知道。”
以前的王守仁孤傲得很,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今天难得这么谦逊,宜畹就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我问你,你觉得是父亲学问高还是你的学问高?”
守仁立刻说:“当然是父亲学问高。”
“那老人家怎么不想‘做圣贤’呢?”
一句话把守仁给问住了。
诸宜畹一字一句慢慢说道:“老大人是状元出身,现在已经升了礼部右侍郎,主持经筵日讲,又是东宫太子的老师,在朝廷里比他老人家学问更大的人不多吧?可老大人从没说过‘做圣人’的话,只是认认真真当官,踏踏实实做人。你呢?读几本圣贤书就想成‘圣人’!我看书上说,春秋战国天下大乱,黎民涂炭,孔、孟两位圣人带着一颗赤诚之心为天下人奔走,不怕死,不畏难。他们去世以后,别人读他们的书,就知道什么叫仁义,什么叫正道。正统年间土木堡大败,天子蒙尘,蒙古人突破长城围了京师,于谦于阁老在国家危亡之时挺身而出,做中流砥柱,凭一人之力集合天下人心,终于在北京城下大破蒙古兵马,救了整个大明朝,立了多大的功劳!所以后人才尊敬他。于阁老救了天下人的命,孔孟救了天下人的心,你救了谁了?你倒说给我听听。”
一番话问得守仁面色如土,目瞪口呆。
什么是“圣贤”?为天下人做贡献的人才配称“圣贤”!自己坐在书房里死读书、做学问、琢磨道理,且不说能不能悟出个“表里精粗无不到,全体大用无不明”的大道理来,就算真悟出来了,天下人认你这个道理吗?凭这么个不着边际的“空道理”就想成圣人,这不是自己拿自己当猴耍吗?
以前的王守仁不知道什么是“圣贤”,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圣贤,更不知道如何做圣贤!正是个“一问三不知”!像他这样,可不就像个瞎蛾子一样“扑棱棱”地往窗户纸上撞嘛。
现在夫人这些话至少解答了一个问题:什么是“圣贤”。虽然宜畹这些话很片面,解释得并不全对,可对于王守仁而言,仍然是点破了一个天大的谜团。
见守仁愣在那里,似乎在品味自己说的话,宜畹就接着说道:“我知道你听了这些话要灰心,可我不说你,这世上还有谁肯说你?”她轻轻拉过守仁的手,“圣人不容易做,想救天下人,就得把自己的命豁上。当年孔子抛妻别子周游列国,弄得绝粮陈蔡;孟子见诸侯,见一家骂一家。那是春秋战国,诸侯求贤若渴,给人骂了也不生气,要在今天,像孟子这样的人早给皇帝杀了!现在是太平年景,大家都在过好日子,没人让你救,所以‘圣人’做来没用。咱们以后不做‘圣人’了,认认真真做官,踏踏实实过日子,就这么到老,到死,平平静静与世无争,你说好不好?”
——若说刚才宜畹的话有一半儿对,现在她已经把话全说错了。可宜畹说的是老实话,她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听了这些话,守仁不言语了。宜畹也困了,正睡意蒙眬,守仁忽然问了一句:“家里有钱吗?”
“干吗?”
“我想在阳明洞天那儿盖两间房子。”
“还要打坐?”
守仁摇了摇头:“以后不打坐了。山里的新鲜空气对我这病有好处,我想在天气好的时候多进山走走,有这间房,就有个歇脚的地方。”
宜畹没有马上回答,细细体味守仁话里的意思,渐渐明白了,不由得微笑起来:“可以,不过你先别急,让我好好算算。”
听宜畹说要算算,守仁随口问了一句:“家里钱不够用?”
这是王守仁这辈子头回为钱的事操心。宜畹顺口答道:“钱是有,可也不多。我现在正在攒钱呢。”
守仁平时只顾着自己读书玩乐,家里的事从没上过心,现在听夫人说要攒钱,就呆头呆脑地问了句:“攒钱干什么?”
守仁这一问,宜畹忽然烦躁起来,没有好气儿地说了声:“你别管。”转过身去不理他了。
守仁正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夫人怎么忽然不高兴起来,宜畹又转过身来,口气也缓和下来:“这些事明天再说吧,放心,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其实守仁进京这几年宜畹一直在悄悄攒钱,因为生活中有件天大的难事,几乎把她的腰杆儿都压断了。
宜畹十五岁和守仁成亲,今年她整三十岁,和守仁做了十五年夫妻,俩人恩爱至深,如胶似漆,可这么多年过去,宜畹却始终没给守仁生下一儿半女。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个女人嫁了丈夫却没生养,就如同犯了罪一样!这些年宜畹一直待在老家,没和王华在一起住,还能装糊涂。可现在守仁做了官,就要把家搬到京城去,那时候在老父亲面前,她这个生不出孩子的儿媳将如何自处?
宜畹是个敏感的人,早感觉到老父亲有些嫌她。一怪她不能督促丈夫上进;二来,怕也和宜畹迟迟未能生育有关……
眼下只有一个法子,就是趁着还没进京,自己还能做得了家里的主,攒些钱,给守仁纳个妾。自己挑选的人好歹跟自己贴心,总比别人硬塞给守仁的女人好些吧?
现在宜畹已经知道了,自己真的生来就命硬福薄,这么一段好姻缘最终还是把握不住,不得不把丈夫分给别人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