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2 / 2)

守仁最关心唐伯虎的情况,赶紧又问:“后来这事怎么处理的?”

边贡又把声音压低了些:“现在呀,所有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程敏政这事是个冤案,可问题是这事儿已经传出去了,天下的举子都听说了,所有人都在骂!这时候你说程敏政没舞弊?举子们不信!”

“那咋办?”

是啊,那怎么办呢?

这帮年轻人只有骂“老家伙”的本事最拿手,真正碰上这种朝廷要事,他们一个个都没主意。

边贡咂咂嘴:“进士大考是为国家选拔人才,太重要了。如果因为一个‘舞弊案’把名声搞臭了,失信于天下读书人,对朝廷是个不小的打击!所以上头已经定了:无论如何,就把这个案子当‘考场舞弊’来办!”

一听这话,在场的所有人都傻眼了。

这帮年轻人志大才高,论本事个个都不得了。可他们毕竟是年轻人,单纯脆弱,现在听说有人受了陷害,而陷害他们竟是为了给朝廷赚一个“公平清廉”的名声,这几个年轻人心里都觉得难以接受。

为了“公平”而毁人前程?为了“清廉”而污人清白?

可是,如果不毁这三个人的前程,天下人就不信“公平”;不污这三个人的清白,天下人就不信“清廉”。这就是现实……

好半天,还是守仁问了一句:“朝廷怎么处置唐寅他们?”

“唐寅、徐经削籍,永不准再入科场。至于程敏政嘛,虽然罪不至死,丢官罢职是难免的,也许还得判个流刑,发配边关。”

听了这个消息,守仁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老天爷似乎有意为难唐寅,像他遇到的这桩冤案在史书上都找不出先例来。江南第一才子就这么倒了。

说真的,在这个诗社里还真没有人把唐寅当一回事。因为唐寅太孤傲了,这间诗社里的所有人他都没看在眼里,不肯当着他们的面写诗来证明自己的“才华”,甚至都没和这些才子们正经说几句话。这些人里只有王守仁和唐寅聊了几句。也就是这么几句话,已经让守仁知道:唐寅其人盛名无虚。因为他一句话就点中了李梦阳他们的要害。

——复古,复古,表面上是在反对“台阁体”。可是说了半天空话,发了半天牢骚,把“老家伙”骂来骂去的,说到底,这些年轻人非要写“古诗”,不是创新,而是在“守旧”……

想到这儿,守仁心里一动,忽然明白了唐伯虎被程敏政黜落的原因所在!

唐伯虎说对了:朝廷要的不是第一流的人才和最高明的主张,大明朝廷要的只是一群严守纲常、中规中矩的理学门徒。像唐寅这样特立独行的人,虽然写出的文章足以令考官惊叹,可这个官,轮不到他做。

怪不得李梦阳他们这么强势,唐寅却倒了。原来李梦阳的“复古”是理学,是纲常,是正宗;唐寅的“良知”是心学,是左道。在官场上,只有李梦阳这样的人才能站住脚。像唐寅这种孤僻清高的思考者,是一定会被击倒的。

唐寅就不该来考这个科举,因为他根本不适合当什么官。

看着李梦阳他们喝酒,写诗,手舞足蹈,高谈阔论,守仁忽然想:要是这位恬淡得像一团柳絮的唐寅又来了这个场合,他会怎么样呢?

估计这一回他不会再和李梦阳争执了。只是跷起二郎腿,抄着手坐着,微微扬着脸,两眼望天,带着一抹自得其乐的微笑,既不说话,也不写诗。

既然不说话,不写诗,那唐寅何必再来这个诗社?

也对,后来唐寅确实再没到这个诗社来过。

京城里这些年轻的才子们继续谈他们的复古诗风,骂着李东阳和他们那帮“台阁体”的老家伙;而老家伙们此时大概正在内阁签押房里写奏折,处理着天下大事。

回了家乡的唐寅,又在干什么呢?

唐寅是否已经找到了“自我”?王守仁不知道。可守仁却知道李梦阳他们并没找到“自我”,李东阳他们这帮办大事的老家伙们,似乎也没找到。

而守仁自己,也没找到。

到哪儿去找“自我”?王守仁不知道。可守仁却知道:闷在这个小茶馆里写复古诗,怕是永远也找不到……

发了一会儿愣,王守仁站起身来冲李梦阳拱拱手,走了。此时李梦阳正和别人吵得不亦乐乎,没工夫回答,只冲守仁挥了下手。

从这天起,这个当时大明朝最高级的诗社,守仁不怎么来了。

考上进士的第二年,即弘治十三年,守仁被任命为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整天忙着公事,那个诗社,就再也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