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1 / 2)

东昌卞氏,业牛医者,有女小字胭脂,才姿惠丽。父宝爱之,欲占凤于清门,而世族鄙其寒贱,不屑缔盟,所以及笄未字。对户庞姓之妻王氏,佻脱善谑,女闺中谈友也。一日送至门,见一少年过,白服裙帽,丰采甚都。女意动,秋波萦转之。少年俯首趋去。去既远,女犹凝眺。王窥其意,戏谓曰:“以娘子才貌,得配若人,庶可无憾。”女晕红上颊,脉脉不作一语。王问:“识得此郎否?”女曰:“不识。”曰:“此南巷鄂秀才秋隼,故孝廉之子。妾向与同里,故识之,世间男子无其温婉。近以妻服未阕,故衣素。娘子如有意,当寄语使委冰焉。”女无语,王笑而去。

数日无耗,女疑王氏未往,又疑宦裔不肯俯就。邑邑徘徊,渐废饮食;萦念颇苦,寝疾惙顿。王氏适来省视,研诘病由。女曰:“自亦不知。但尔日别后,渐觉不快,延命假息,朝暮人也。”王小语曰:“我家男子负贩未归,尚无人致声鄂郎。芳体违和,莫非为此?”

女赪颜良久。王戏曰:“果为此,病已至是,尚何顾忌?先令其夜来一聚,彼岂不肯可?”

女叹气曰:“事至此,已不能羞。若渠不嫌寒贱,即遣冰来,病当愈;若私约,则断断不可!”王颔之而去。

王幼时与邻生宿介通,既嫁,宿侦夫他出,辄寻旧好。是夜宿适来,因述女言为笑,戏嘱致意鄂生。宿久知女美,闻之窃喜其有机可乘。欲与妇谋,又恐其妒,乃假无心之词,问女家闺闼甚悉。次夜逾垣入,直达女所,以指叩窗。女问:“谁何?”答曰:“鄂生。”女曰:“妾所以念君者,为百年,不为一夕。郎果爱妾,但当速遣冰人;若言私合,不敢从命。”宿姑诺之,苦求一握玉腕为信。女不忍过拒,力疾启扉。宿遽入,抱求欢。女无力撑拒,仆地上,气息不续。宿急曳之。女曰:“何来恶少,必非鄂郎;果是鄂郎,其人温驯,知妾病由,当相怜恤,何遂狂暴若此!若复尔尔,便当鸣呼,品行亏损,两无所益!”宿恐假迹败露,不敢复强,但请后会。女以亲迎为期。宿以为远,又请。女厌纠缠,约待病愈。

宿求信物,女不许;宿捉足解绣履而出。女呼之返,曰:“身已许君,复何吝惜?但恐‘画虎成狗’,致贻污谤。今亵物已入君手,料不可反。君如负心,但有一死!”宿既出,又投宿王所。既卧,心不忘履,阴摸衣袂,竟已乌有。急起篝灯,振衣冥索。诘王,不应。疑其藏匿,妇故笑以疑之。宿不能隐,实以情告。言已遍烛门外,竟不可得。懊恨归寝,犹意深夜无人,遗落当犹在途也。早起寻,亦复杳然。

先是巷中有毛大者,游手无籍。尝挑王氏不得,知宿与洽,思掩执以胁之。是夜过其门,推之未扁,潜入。方至窗下,踏一物软若絮缩,拾视,则巾裹女舄。伏听之,闻宿自述甚悉,喜极,抽息而出。逾数夕,越墙入女家,门户不悉,误诣翁舍。翁窥窗见男子,察其音迹,知为女来。大怒,操刀直出。毛大骇,反走。方欲攀垣,而卞追已近,急无所逃,反身夺刃;媪起大呼,毛不得脱,因而杀翁。女稍痊,闻喧始起。共烛之,翁脑裂不能言,俄顷已绝。于墙下得绣履,媪视之,胭脂物也。逼女,女哭而实告之;不忍贻累王氏,言鄂生之自至而已。天明讼于邑。

官拘鄂。鄂为人谨讷,年十九岁,见人羞涩如童子。被执骇绝。上堂不能置词,惟有战栗。宰益信其情实,横加梏械。生不堪痛楚,遂诬服。及解郡,敲扑如邑。生冤气填塞,每欲与女面质;及相见,女辄诟詈,遂结舌不能自伸,由是论死。经数官复讯无异。

后委济南府复审。时吴公南岱守济南,一见鄂生,疑其不类杀人者,阴使人从容私问之,俾尽得其词。公以是益知鄂生冤。筹思数日始鞫之。先问胭脂:“订约后有知者否?”

曰:“无之。”“遇鄂生时别有人否?”亦曰:“无之。”乃唤生上,温语慰问。生曰:

“曾过其门,但见旧邻妇王氏同一少女出,某即趋避,过此并无一言。”吴公叱女曰:“适言侧无他人,何以有邻妇也?”欲刑之。女惧曰:“虽有王氏,与彼实无关涉。”公罢质,命拘王氏。拘到,禁不与女通,立刻出审,便问王:“杀人者谁?”王曰:“不知。”公诈之曰:“胭脂供杀卞某汝悉知之,何得不招?”妇呼曰:“冤哉!**婢自思男子,我虽有媒合之言,特戏之耳。彼自引奸夫入院,我何知焉!”公细诘之,始述其前后相戏之词。公呼女上,怒曰:“汝言彼不知情,今何以自供撮合哉?”女流涕曰:“自己不肖,致父惨死,讼结不知何年,又累他人,诚不忍耳。”公问王氏:“既戏后,曾语何人?”王供:“无之。”公怒曰:“夫妻在床应无不言者,何得云无?”王曰:“丈夫久客未归。”公曰:

“虽然,凡戏人者,皆笑人之愚,以炫已之慧,更不向一人言,将谁欺?”命梏十指。妇不得已,实供:“曾与宿言。”公于是释鄂拘宿。宿至,自供:“不知。”公曰:“宿妓者必非良士!”严械之。宿供曰:“赚女是真。自失履后,未敢复往,杀人实不知情。”公曰:

“逾墙者何所不至!”又械之。宿不任凌藉,遂亦诬承。招成报上,咸称吴公之神。铁案如山,宿遂延颈以待秋决矣。然宿虽放纵无行,实亦东国名士。闻学使施公愚山贤能称最,且又怜才恤士,宿因以一词控其冤枉,语言怆恻。公乃讨其招供,反复凝思之,拍案曰:“此生冤也!”遂请于院、司,移案再鞫。问宿生:“鞋遗何所?”供曰:“忘之。但叩妇门时,犹在袖中。”转诘王氏:“宿介之外,奸夫有几?”供言:“无有。”公曰:“**妇岂得专私一人?”又供曰:“身与宿介稚齿**,故未能谢绝;后非无见挑者,身实未敢相从。”因使指其挑者,供云:“同里毛大,屡挑屡拒之矣。”公曰:“何忽贞白如此?”命搒之。妇顿首出血,力辨无有,乃释之。又诘:“汝夫远出,宁无有托故而来者?”曰:

“有之。某甲、某乙,皆以借贷馈赠,曾一二次入小人家。”

盖甲、乙皆巷中游**之子,有心于妇而未发者也。公悉籍其名,并拘之。既齐,公赴城隍庙,使尽伏案前。讯曰:“曩梦神告,杀人者不出汝等四五人中。今对神明,不得有妄言。如肯自首,尚可原宥;虚者廉得无赦!”同声言无杀人之事。公以三木置地,将并夹之。括发**,齐鸣冤苦。公命释之,谓曰:“既不自招,当使鬼神指之。”使人以毡褥悉障殿窗,令无少隙;袒诸囚背,驱入暗中,始投盆水,一一命自盥讫;系诸壁下,戒令“面壁勿动,杀人者当有神书其背”。少间,唤出验视,指毛曰:“此真杀人贼也!”盖公先使人以灰涂壁,又以烟煤濯其手:杀人者恐神来书,故匿背于壁而有灰色;临出以手护背,而有烟色也。公固疑是毛,至此益信。施以毒刑,尽吐其实。判曰:

宿介:蹈盆成括杀身之道,成登徒子好色之名。只缘两小无猜,遂野鹜如家鸡之恋;

为因一言有漏,致得陇兴望蜀之心。将仲子而逾园墙,便如鸟堕;冒刘郎而至洞口,竟赚门开。感帨惊尨,鼠有皮胡若此?攀花折树,士无行其谓何!幸而听病燕之娇啼,犹为玉惜;

怜弱柳之憔悴,未似莺狂。而释幺凤于罗中,尚有文人之意;乃劫香盟于袜底,宁非无赖之尤:蝴蝶过墙,隔窗有耳;莲花瓣卸,堕地无踪。假中之假以生,冤外之冤谁信?天降祸起,酷械至于垂亡;自作孽盈,断头几于不续。彼逾墙钻隙,固有玷夫儒冠;而僵李代桃,诚难消其冤气。是宜稍宽笞扑,折其已受之惨;姑降青衣,开彼自新之路。

若毛大者:刁猾无籍,市井凶徒。被邻女之投梭,**心不死;伺狂童之入巷,贼智忽生。开户迎风,喜得履张生之迹;求浆值酒,妄思偷韩掾之香。何意魄夺自天,魂摄于鬼。

浪乘槎木,直入广寒之宫;径泛渔舟,错认桃源之路。遂使情火息焰,欲海生波。刀横直前,投鼠无他顾之意;寇穷安往,急兔起反噬之心。越壁入人家,止期张有冠而李借;夺兵遗绣履,遂教鱼脱网而鸿罹。风流道乃生此恶魔,温柔乡何有此鬼蜮哉!即断首领,以快人心。

胭脂;身犹未字,岁已及笄。以月殿之仙人,自应有郎似玉;原霓裳之旧队,何愁贮屋无金?而乃感关睢而念好逑,竟绕春婆之梦;怨摽梅而思吉士,遂离倩女之魂。为因一线缠萦,致使群魔交至。争妇女之颜色,恐失‘胭脂’;惹鸷鸟之纷飞,并托‘秋隼’。莲钩摘去,难保一瓣之香;铁限敲来,几破连城之玉。嵌红豆于骰子,相思骨竟作厉阶;丧乔木于斧斤,可憎才真成祸水!葳蕤自守,幸白壁之无瑕;缧绁苦争,喜锦衾之可覆。嘉其入门之拒,犹洁白之情人;遂其掷果之心,亦风流之雅事。仰彼邑令,作尔冰人。案既结,遐迩传颂焉。

自吴公鞫后,女始知鄂生冤。堂下相遇,靦然含涕,似有痛惜之词,而未可言也。生感其眷恋之情,爱慕殊切;而又念其出身微贱,日登公堂,为千人所窥指,恐娶之为人姗笑,日夜萦回,无以自主。判牒既下,意始安贴。邑宰为之委禽,送鼓吹焉。

异史氏曰:“甚哉!听讼之不可以不慎也!纵能知李代为冤,谁复思桃僵亦屈?然事虽暗昧,必有其间,要非审思研察,不能得也。呜呼!人皆服哲人之折狱明,而不知良工之用心苦矣。世之居民上者,棋局消日,绸被放衙,下情民艰,更不肯一劳方寸。至鼓动衙开,巍然坐堂上,彼哓哓者直以桎梏靖之,何怪覆盆之下多沉冤哉!”

愚山先生吾师也。方见知时,余犹童子。窃见其奖进士子,拳拳如恐不尽;小有冤抑,必委曲呵护之,曾不肯作威学校,以媚权要。真宣圣之护法,不止一代宗匠,衡文无屈士已也。而爱才如命,尤非后世学使虚应故事者所及。尝有名士入场,作“宝藏兴焉”文,误记“水下”;录毕而后悟之,料无不黜之理。因作词文后云:“宝藏在山间,误认却在水边。山头盖起水晶殿。瑚长峰尖,珠结树颠。这一回崖中跌死撑船汉!告苍天:留点蒂儿,好与友朋看。”先生阅而和之曰:“宝藏将山夸,忽然见在水涯。樵夫漫说渔翁话。题目虽差,文字却佳,怎肯放在他人下。尝见他,登高怕险;那曾见,会水淹杀?”此亦风雅之一斑,怜才之一事也。

【译文】

东昌府有个姓卞的牛医,生得一个女儿,小名叫胭脂。这胭脂姑娘才貌双全,既聪明又美丽。她的父亲很是珍爱她,想把她许配给书香门第。但是那些名家世族却嫌他家出身低贱,不屑结这门亲。所以胭脂已经长大成人,却还守在闺房中。

卞家对门住着龚家,妻子王氏,生性轻佻,喜欢开玩笑,是胭脂闺房中一快儿聊天的伙伴。有一天,胭脂送王氏到门口,只见一少年从门前过。那少年身穿白色衣服,头戴白帽,风采动人。胭脂一见就动了心,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那少年,上下打量。那少年低下头,急忙走了过去。他已经走得很远了,胭脂还在凝神眺望。

王氏看出了他的心思,开玩笑地说:“凭姑娘的才华美貌,能配上这样的人,才不觉得遗憾。”胭脂一片红云飞上脸颊,修怯怯地一句话不说。王氏问:“你可认识这位少年?”胭脂答道:“不认识。”王氏告诉他:“他是住在南港的鄂秋隼。是个秀才,他父亲生前是个举人。我从前和他们家是邻居,所以我认识他。世上的男子没有比他更温柔体贴的了。他穿着一身白衣,是因为他老婆死了,丧期还没有结束,姑娘如果真有这份心,我可捎个信儿叫他请人来说媒。”胭脂不说话,王氏笑着离去了。

过了几天,一直没有消息,胭脂怀疑王氏没有空立即前去,又疑心是官宦人家的后代,不一定能俯身低就。于是胭脂郁郁寡欢,终日徘徊,心中思念,颇为凄楚。渐渐地就不思茶饭,病倒在床,有气无力。

一天,王氏恰好前来看望,见他这样,便追问她为什得病。胭脂回答说:“我自己也不知道。但自从那天与你分别以后,我就觉得闷闷不乐,现在就是苟延残喘,早晚性命不保了。”王氏想起此事,小声对她说:“我家老公出门做生意,还没有回来,所以还没有人传话给鄂秀才。姑娘的身体不适,莫非就是为了这件事?”胭脂红着脸,不说话。王氏开玩笑说:“要真是为了这件事,你都已经病成这样了,还有什么顾忌的呢?先叫他今天晚上来聚一聚,他怎么会不肯呢?”胭脂叹了口气,说:“事以至此,已经不能怕什么害羞了。只要他不嫌弃我家门第低贱,马上派媒人来,我的病自然会痊愈;如果是偷偷地约会,那可万万使不得!”王氏点点头,就走了。

王氏年轻时就和邻居的学生宿介私通。她出嫁以后,宿介只要听说她男人不在家,就来重叙旧好。这天夜里,宿介正好来到王氏家。王氏就把胭脂说的话当作笑话讲给宿介听,并且开玩笑地嘱咐他带信给鄂秀才。宿介早就听说胭脂长得很漂亮,听王氏说完,心里暗暗高兴,认为有机可乘实在是很幸运。他本想与王氏商议一番,又怕她嫉妒,于是假装说些无心的话,借机打听胭脂家的门径,问得一清二楚。

第二天夜里,宿介翻墙进入卞家,一直走到胭脂的闺房,用手指轻叩窗户,只听到里面问道:“谁呀?”宿介答:“是鄂生。”胭脂说:“我之所以想念你,是为了百年好合,并不是为了这一夜,你如果真心地爱我,只应该早点请每人来提亲,如果私下相会,我不敢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