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秋(2 / 2)

酒宴结束以后,丫鬟和老太大往下撤餐具,正赶上公子咳嗽一声,不当心把痰吐到丫鬟的衣服上,丫鬟随着痰唾倒在地上,碗打了,洒了一地,再看看那个丫鬟,是用丝绸剪的小人,只有四寸来长。恂九哈哈大笑。素秋笑盈盈地跑出来,把她捡走了。不一会儿,那个丫鬟又跑出来,和刚才一样地跑来跑去。公子感到很奇怪。恂丸说:“这不过是妹妹小时候紫姑送给她的小技罢了。”公子问他:“弟弟和妹妹都已长大成人,为何还没结婚?”恂九回答说:“父母去世了,去留还没有一定的地方,所以拖下来了。”于是就和他商定了动身的日期,卖了房子,携带妹妹,和公子一道西行。到家以后,腾出房子给他们居住,又打发一个使女服侍他们。

公子的妻子,是韩侍郎的侄女,尤其疼爱素秋,饮食都在一起。公子和恂九也是这样。而且恂九又很聪明,目下十行,试着写一篇八股文,很有修养的老学究也赶不上他。公子劝他去考秀才。恂九说:“我暂时写写这个八股文,是和你略微分担一点痛苦罢了。自己知道福分浅薄,不能进入仕途;而且一旦进入追名求利的道路,就不能不患得患失。所以不走那条路。”

住了三年,公子又没考上举人。恂九很失望,振奋起来说:“榜上留下一个名字。怎么就这样艰难!我当初不想被成败所迷惑,所以宁愿寂寞一生;现在看见大哥不能得志,不觉心里发热,十九岁的老童生,应该效仿小马驹的奔驰。”公子很高兴,到了考期。把他送进考场,县考府考,都考中第一名,中了秀才。更和公子放下帐幕刻苦读书。第二年参加科试,府里县里都考第一。恂九声名大振,远近争着向他许亲,他一概谢绝。公子极力劝他结婚,才答应乡试以后再说。

不久,乡试结束了,羡慕他的人争着抄录他的文章,互相传诵;他自己也觉得不屑于名列第二。可是发榜以后,哥俩都没考上举人。当时正坐在一起喝酒,公子还能勉强说说笑话;恂九却面无血色,酒杯掉在地上,身子跌在桌子开眼睛对公予说:“我们两个人的情谊虽然和兄弟一样,其实不是一个家族。弟弟自料已经写进了录鬼簿。哥的恩情不能报答,素秋已经长大成人,既然蒙受嫂嫂的疼爱,可以给你作妾。”公子变了脸色说:“我弟弟真是乱了人伦!那不是说我长着人头的畜生吗!”恂九一听就流下了眼泪。公子花了很多钱,给他买了一口好棺材。恂九叫人把他抬到棺材跟前,奋力爬了进去。嘱咐妹妹说:我死了以后,赶快盖上棺材。不让任何人打开看望。公子还想和他说话,他已经闭上了眼睛。公子很悲痛,如同死了亲兄弟。心里却疑惑他的遗嘱很奇怪,等素秋出去了,打开一看,看见棺材里的帽子袍服如同金蝉脱壳,掀起来看看,有一只蛀虫,一尺多长,直挺挺地躺在棺材里。正在惊异,素秋忽然走进来,悲痛地说:兄弟之间有什么隔膜坭?所以对你保密,不是躲避哥哥,尽怕别传扬出去。我也不能长住了。公子说:失礼是因为情不自禁,情义这样深厚,他不是人类,和人有什么羞耻的呢?妹妹难道不知我的心吗?即便是你嫂嫂,我也不能泄露了个字,请你不要担心。于是就迅速选择一个好月子,厚礼埋葬了。

当初。公子要把素秋许给官宦人家,恂九不同意。恂丸死后,公子和素秋商量,素秋不答应。公子说:“妹妹已经二十岁了,长大成人了。却不出嫁,外人会怎样议论我呢?”素秋说:“要是这样,只能听从哥哥的意见。但我自料没有福相,不愿嫁进侯门,只要贫寒的读书人就可以了。”公子说:“可以。”

过了不几天,做媒的一个接一个,都不认可。前几天,公子的妻弟韩荃来给恂九吊令,偷眼看见了素秋,心里很爱慕,想要买她做小老婆,就和他姐姐商量。姐姐急忙警告他:“不要再说这种话。”害怕公子知道。韩荃回去以后,始终不肯放弃,托媒人风言尽语地告诉公子,答应在乡试的时候花钱给他走后门。公子一听,勃然大怒,臭骂一顿,把转达这个意思的媒人打了嘴巴,赶出门去,从此就和妻弟断绝了交往。

某甲,是从前一个尚书的后代,将要娶亲的时候,未婚妻忽然死了,也打发媒人来提媒。某甲的宅子,云彩似的连成一片,公子从前是熟习的,只是想要看看某甲那个人,因而和媒人约定,叫某甲亲目前来进见。到了那一天,在內室挂上门帘,叫素秋亲自相看。某甲来了,穿着皮袍,骑着大马,跟着很多随从,炫耀于邻里之间。人又清秀文雅,好像是个处女。公子很高兴,见到的人都赞美他,素秋却很不痛快。公子不听素秋的,竟把妹妹许给了那个人。备下丰厚的嫁妆,不计较花钱多少。素秋一再制止他,尽要了今年老的仆妇,供她使用就行了。公子也不听,终于陪选了很多嫁妆。嫁过去以后,夫妻感情很亲呢。哥哥嫂子却时常想念她,每月总要回一趟娘家。回来的时候,嫁妆里的珍珠刺绣,一定带回几件。交给嫂子收藏起来。嫂子不晓得什么意思,也就暂时听之任之。

某甲从小失去父亲,寡母过分地溺爱,天天接近坏人,引诱他又嫖又赌,家传时书画和铜鼎古玩,都拿出去卖掉,偿还嫖赌的债务。韩荃和他有瓜葛,有一天请他喝酒,私下用话试探他,愿用两个小老婆和五百两银子换素秋。某甲起初不愿意,韩荃一再向他请求,某甲心里动摇了,但却害怕公子不肯罢休。韩荃说,我和他是至亲,这又不是他的亲妹子,要是生米作成熟饭,他也对我无可奈何;万一有别的变化,我自己承担责任。我祖父还活在世上,何必害怕一个俞谨庵呢!于是就让两个小老婆盛装而出,向他敬酒,并说:“真如约定的那样,这两个就是你家的人了。”某甲被他迷惑了,定下一个日期就走了。

到了约定那一天,某甲担心韩荃欺骗他,夜里在路上等着,真就来了一辆轿车,撩开帘,于看看,确实是他的两个小老婆,就领回家去,暂时敢在书房里。韩苓的仆人拿出五百两银子,交代明白了。某甲急忙跑进寝室,欺骗素秋说:“俞公子突然得了急病,招呼你快去”素秋来不及梳妆打扮,草草收拾一下就出来了。

车子启动以后,茫茫黑夜,不知往哪里走也,岔道很多,走了很远,也没到达。忽然看见来了两盏很大的灯笼,大家暗自高兴,认为可以问问道路。来到跟前,原来是一条大蟒,两只眼睛像灯笼一样。大家吓得要死,人马全都逃窜了,把轿车在路旁;天快亮的时候又集合回来,看见只剩一辆空空的车子。料想素秋必定葬进了大蟒的肚子,就回去告诉了主人,主人只能垂头丧气而已。

几天以后,公子派人去看望妹妹,才知被坏人骗去了。起初没有怀疑是她女婿设的骗局。把陪嫁的使女接回来,详细追问情况,稍微看出了其中的变故,很气愤,就到府里县里告状。某甲害怕了,求救于韩荃。韩荃因为金钱和小老婆全都丧失了,正在懊丧,把他拉出去,让他出力。某甲痴痴呆呆地正在没有办法可想,各处捕人的拘票到了。只好暗地里行贿,哀求不去。拖了一个多月,金银珠宝、服装首饰,典当一空:公子在府里追得很紧,县里的官员都接到了严格的命令,某甲知道再也藏不住了,这才出面,到公堂全部招供实情。府里发出传票,逮捕韩荃上堂对质,韩荃害怕了,把情况告诉了祖父。祖父已经退休,对他的不良行为很气愤,捆起来交给了衙役。及至见到官府,说到遇蟒的怪事都说了。供词支吾搪塞,家人几乎被打遍,某甲也一次又一次地被拷打。幸亏母亲天天出售田地,上下营救,才从轻处理,没有判处死刑,韩家的仆人却在狱中病死了。韩荃长期押在监狱,愿意帮助某甲千金,拿去贿赂公子,哀求撤诉。公子不答应。某甲的母亲又请求再补上那两个小老婆、只求暂且当作疑案存起来,等待寻访素秋的下落了。妻子又受到娘家婶娘的委托,早晚都哀求免诉,公子才答应了。

某甲很穷,卖了房子筹办金钱,但在急切之中卖了出去,所以先把两个小老婆送来,哀求暂时缓期限。过了几天,公子晚间坐在书房里,素秋和一个丈夫,突然进来了。公子惊道:“妹妹原来没有遇害呀!”素秋笑着说:遇上的一只大蟒,是妹妹的一点小术罢了。当天晚上逃进一个秀才家里,依靠他的母亲。他也认识哥哥,如今在门府里。公子穿倒了鞋子迎出去,却是宛平县的周生,一向很要好,拉着胳膊请进书房,极为亲切。谈了很长时间,才知道始末根由。

前些日子,天刚亮的时候,素秋敲周生家的大门,母亲把她请进去,盘问她,知道她是公子的妹妹,就要派人快去报信。素秋制止了,就和母亲住在一起。母亲很喜爱她,因为公子没有媳妇,心里暗暗归向素秋,稍微露了一点口风。素秋以没有哥哥的意见为借口,推辞了。周生也因为他是公子的朋友,所以不愿做无媒的结合,担却总是探听消息。知道告状之事已经被人知道了,素秋就告辞母亲要回去。母亲打发隔壁一个老太太送她,就嘱咐老太太做媒。

公子因为素秋在周家住了很长时间,也有这个想法;等到听见老太太做媒的一番话,很高兴,就和周生当面订了婚约。起先,素秋夜里回来的时候,想叫公子拿到钱以后再宣布她回来了。公子不同意,说:“狀前的气愤没有地方友泄,所以要钱,叫他们倾家**产。现在看见了妹妹,万金怎能换来呢!”就派人告诉某甲家,再不追究了。又想到周生家境不富裕,路途又远,叫周生亲自迎娶很困难,就把周生的母亲搬到这里来,住在恂九住过的老房子里;周生也准备了钱财绸缎和鼓乐,举行了婚礼。

一天,嫂子跟素秋开玩笑:“现在,有了新女婿,当年枕席上的恩爱,还记得吗。”素秋笑着看着使女说:“记得吗?”嫂子不明白;细细地问她,原来三年的**,都是使女代替的。每天晚上拿笔勾笔画使女的两道眉毛,把她赶去了,就是面对面坐着,女婿也认不出来。嫂子更加惊奇,要弄明白她的法术,她只笑不说话。

第二年是大考之年,周生要和公子一起前去赶考。素秋说:“不必去了。”公子硬把周生拉去了,这一次乡试,公子考中了举人,周生落第回到家里。住了一年,母亲去世,再也不说进取的话了。

一天,素秋对嫂子说:“你从前想要学到我的法术,本来不愿把这种吓人的事情叫别人听到。现在将要永远分别了,秘密地传授络你,也可用它避免兵灾。”嫂子惊讶地问她为什么。她回答说:“三年以后,这个地方就荒无人烟了。我生来性格柔弱,受不了惊吓,要去海边上隐居。大哥是富贵中人,不能一起稳居,所以说要分别了。”于是就把她的法术全部教给了嫂子。

过了几天。又向公子告别;公子挽留她,留也留不住,竟至流下了眼泪。问她:“去什么地方住?”她也不告诉。鸡叫就早早地起来,带一个白胡子老奴才,骑两头驴子走了。公子暗中派人跟在后面送她,送到胶州莱阳的交界之处,尘雾遮天,天晴以后,迷失去向,不知往什么地方去了。

三年以后,李闯王进犯顺天府,村舍夷为平地;韩夫人用丝绸剪了一个东西放在门里。李闯王的大兵来了,看见云雾围绕一个一丈多高的韦驮,都吓跑了。这个法术,才保佑没有受到灾害。后来,村里有个商人到了一海边上,遇见一个老头儿,像是白胡子考奴才,胡子头发却是全黑的,仓促之间没能认出来。小老头儿停下脚步笑着说:“我家公子还健在吗。借你的贵口,转告一句话:秋姑也很安乐。”问他们住在哪里,老头儿说:“很远很远。”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公子听到这个消息,派人访遍了那个地方,竟然毫无踪迹。

异史氏说:“读书人没有肉食的福相,由来已久了。起初想得很明白、但却不能坚持下去。难道如同糊着眼睛的主考官,本来就衡量命运,不衡量文章吗?一次没有考中,就愚昧地死去,蛀虫的痴傻,多么可怜!哀悼他的奋发有为,不如一生无所作为,老老实实地趴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