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1 / 2)

斯嘉丽坐在自己卧室里,一边听屋外呼啸的风声,一边无精打采地吃了点嬷嬷用托盘端来的晚饭。屋里静得可怕,比几小时前弗兰克的遗体搁在客厅时还要静。当时还能听见轻轻的脚步声、压低嗓门的说话声、前门闷闷的敲门声、邻居们匆匆赶来同情的低低慰问声,以及弗兰克从琼斯伯勒来参加葬礼的妹妹时不时的抽泣声。

可现在,屋子一片寂静。斯嘉丽的房门虽然开着,她却听不到半点声音从楼下传来。弗兰克的遗体送回家后,韦德和小宝宝便去了玫兰妮家。斯嘉丽想念男孩的脚步声和埃拉咯咯的笑声。厨房也悄无声息,听不到彼得大叔、嬷嬷和厨娘的争吵。甚至在楼下藏书室的佩蒂姑妈考虑到斯嘉丽的悲痛,也不再摇摇椅。

没人打扰她,大家都相信她悲伤得宁愿独处。然而,斯嘉丽最不愿意一个人待着。如果只有悲伤,那她还能像忍受其他悲伤一样忍住。但弗兰克的死不仅让她震惊失落,也让她恐惧、后悔以及受突然觉醒的良心折磨。生平第一次,她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悔恨中还带了种强烈又迷信的恐惧,令她朝自己跟弗兰克共枕的卧床瞥了好几眼。

她杀了弗兰克。当然是她杀了他,这简直跟她亲手扣动扳机打死他一样。他求过她别一个人到处乱跑,可她就是不听。现在他死了,被她的固执害死了。上帝会因此惩罚她的吧。但还有件令她更良心不安、比害死他更令她恐惧的事。之前,她从未为此苦恼过,直到看见他躺在灵柩里的脸,她才突然感觉那张平静的脸上有种无奈又可悲、仿佛在谴责她的神色。他爱的其实是苏埃伦,嫁给他的却是她。上帝会为此惩罚她!将来接受审判时,她只能瑟瑟发抖地交代从北佬营房坐他马车回来的路上,在车里撒过的谎。

就算斯嘉丽现在争辩,说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说她骗他是迫不得已,说她有太多人要养活,所以没法考虑他或苏埃伦的权利和幸福,也无济于事。事实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她却不敢看。她冷酷无情地嫁给了他,也冷酷无情地利用了他。过去的六个月里,她本可以让他很开心,结果却恰恰相反。她没有对他更好,反而欺负他、刺激他、冲他大发脾气、说话尖酸刻薄、让他疏远朋友,还干出经营锯木厂、建酒馆和租囚犯等种种让他蒙羞的事。上帝一定会为这些惩罚她。

她知道自己让他很不开心,但他还是像个绅士般容忍了这一切。她只做过一件让他真正快乐的事——生下埃拉。她知道,如果有办法不要孩子,埃拉根本不会出生。

她颤抖、惊恐,希望弗兰克还活着,那她一定会好好待他,好到能弥补过去的一切。噢,上帝如果能别那么愤怒,也别报复她该多好!噢,如果时间别过得这么慢,屋里也别这么安静就好了!如果她不是一个人就好了!

玫兰妮若能过来作陪,肯定能平复她的恐惧。但玫兰妮在家照顾阿希礼。一时间,斯嘉丽想把佩蒂帕特姑妈叫来,也好让她分散些许良心带来的折磨。但她有些犹豫,怕佩蒂上来后,情况可能变得更糟。因为佩蒂是真心悼念弗兰克。比起斯嘉丽,弗兰克跟佩蒂更像同辈人,所以佩蒂向来真心待他。佩蒂觉得“家里得有个男人”,而弗兰克完美扮演了这一角色。他会给佩蒂带小礼物、告诉她无伤大雅的闲话、跟她开玩笑、给她讲故事、每晚为她读报,并在她补袜子时,把当天发生的事解释给她听。佩蒂也格外关心他,不仅专门吩咐厨娘做他爱吃的菜,还会在他无数次感冒时悉心照料。现在,佩蒂特别想念他,擦着红肿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念叨:“他要是没跟三K党出去该多好!”

要是有人能安慰安慰她、消除她的恐惧就好了。这些令人困惑的恐惧压在斯嘉丽心头,让她的心沉得直往下坠,冷得几乎作呕!要是有人能为她解释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恐惧就好了。要是阿希礼——但她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杀了弗兰克,也差点杀了阿希礼。阿希礼要是知道真相,明白她如何用谎言把弗兰克骗到手,又如何苛待他,肯定再也不会爱她了。阿希礼那般正直、诚实、善良,看问题也那般准确清晰,他若知道前因后果,定然什么都明白了。噢,没错,他一定会理解得非常透彻!但他再也不会爱她。所以,绝不能让他得知真相,因为他必须继续爱她。他的爱就是她秘密的力量之源,一旦失去,她该怎么活?然而,要是能靠着他的肩膀哭泣,卸下心头的愧疚,那该是多么令人宽慰的事啊!

屋里静悄悄的,死亡的气息压在斯嘉丽孤寂的心头,终于令她再也承受不住。她小心翼翼地起身,半掩房门,从梳妆台底层抽屉的内衣下掏出一个她偷偷藏在这儿的瓶子。那是瓶佩蒂姑妈拿来“治头晕”的白兰地。斯嘉丽把瓶子举到灯下,发现酒几乎只剩半瓶了。她昨晚竟喝了这么多,不可能啊!她往自己的水杯里倒了一大杯,一口灌下肚。天亮前,她得把瓶子灌满水,放回酒柜。葬礼前,几个扈棺人想喝一口,嬷嬷已经在到处找酒瓶子了。嬷嬷、厨娘和彼得大叔互相猜疑,把厨房里的气氛弄得好不紧张。

白兰地带来一股火辣辣的快感。需要时,别的真是什么都比不上它。其实,白兰地几乎任何时候都不错,比淡而无味的葡萄酒好得多。为何女人只能喝葡萄酒,喝烈酒就不合规矩?葬礼上,梅里韦瑟太太和米德太太显然闻出了她身上的酒气,她还瞧见那两人得意扬扬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呢。真是两个坏老太婆!

斯嘉丽又倒了一杯。今晚就算喝醉点也没关系,反正她很快就会上床睡觉。只要在嬷嬷上楼来替她宽衣前,用科隆香水漱漱口就行了。她希望自己能像杰拉尔德过去在开庭日时一样,喝得酩酊大醉,什么都不用想。那样,她或许就能忘掉弗兰克那张凹陷的脸,忘掉那张脸上谴责她毁了他生活、害了他性命的神情。

不知城里是不是人人都觉得是她杀了弗兰克。当然,参加葬礼的人都对她相当冷淡。只有跟她做过生意的北佬军官太太们暖心地对她表达了些许同情。哼,城里人怎么说她,她才不在乎。和要跟上帝交代的事相比,那些人说什么都无关紧要!

想到这儿,斯嘉丽又喝了一口。热辣辣的白兰地灌下喉咙,引得她浑身一颤。现在她觉得身子很暖,但还是没法不去想弗兰克。男人都是蠢货,竟说什么烈酒能忘忧!除非喝到人事不省,否则她始终能看见弗兰克那张脸。那张脸上的神情仍跟他最后一次恳求她别独自赶车出去时一样:腼腆、责备、充满歉意。

前门传来沉闷的敲击声。声音在寂静的屋里回**。斯嘉丽听见佩蒂姑妈摇摇晃晃地穿过走廊,打开了门。接着是一阵打招呼的声音和模糊不清的低语。又有邻居上门要么聊葬礼的事,要么就是送牛奶冻来。佩蒂倒是很欢迎这种事。她很喜欢跟前来吊唁的人聊天,并从中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斯嘉丽好奇来的是谁。直到一个洪亮的男声慢悠悠地盖过佩蒂悲伤的低语,她终于听出那人是谁,心中顿时欢喜又宽慰。是瑞德。自从他把弗兰克的死讯告诉她之后,她便再没见过他。内心深处,她觉得他就是今晚能帮助到自己的人。

“我想,她会见我的。”瑞德声音传上楼来。

“巴特勒船长,可她现在已经睡下,谁都不会见。这可怜的孩子啊,已经精疲力竭了。她——”

“我觉得,她会见我的。请告诉她我明天一早就走,或许过段时间才会回来。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想跟她说。”

“可是——”佩蒂帕特姑妈激动起来。

斯嘉丽跑到走廊,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有些站立不稳,连忙倚在栏杆上。

“瑞德,我马上下来。”她大声道。

她瞥了眼佩蒂帕特姑妈仰起的胖脸。姑妈那双眼睛瞪得像猫头鹰的眼睛一般,里头尽是吃惊和反对之色。斯嘉丽想:“这下,全城都会知道我在丈夫出殡当天就行为不检了。”她匆匆返回卧室,梳了梳头,穿上黑色巴斯克衫,扣子一直扣到下巴,最后将佩蒂帕特的丧服胸针别在衣领上。她凑向镜子照了照,心想:“我看起来不是太漂亮,太苍白,也太惊恐。”一时间,她的手不自觉地伸向藏着胭脂的带锁箱,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她若面色红润、光彩照人地下楼,可怜的佩蒂帕特姑妈肯定惊慌失措。斯嘉丽拿起科隆香水瓶,含了一大口香水仔细漱了好一会儿,才冲污水坛吐掉。

她朝楼下的二人冲去。他们仍站在门厅,斯嘉丽的所作所为让佩蒂帕特心烦意乱,所以她都忘了请瑞德坐下。瑞德一身得体的黑丧服,带褶边的亚麻衬衫刚刚浆洗过。他举止得体,完全符合老朋友深切吊唁逝者遗孀的形象。事实上,他表现得太完美,完美得都有几分滑稽之意。不过,佩蒂帕特并没看出这点。瑞德先是礼貌地为打扰斯嘉丽道歉,接着遗憾地表示因为得赶在出城前了结生意,所以没能赶来参加葬礼。

“他到底来干吗?”斯嘉丽纳闷,“真是满嘴没一句实话。”

“虽然很不想在这时候打扰你,但我有桩生意要跟你讨论,实在等不及。之前,肯尼迪先生本打算跟我——”

“我竟不知道你跟肯尼迪先生还有生意往来。”佩蒂帕特几乎要愤愤不平起来,似乎在怪弗兰克有事瞒着她。

“肯尼迪先生兴趣很广泛。”瑞德恭敬地说,“我们能去客厅吗?”

“不行!”斯嘉丽大叫一声,瞥了眼那两扇关着的折叠门。她仿佛还能看见灵柩停在那儿,再也不想踏进去。这一次,佩蒂虽不大情愿,但总算领会到她的暗示。

“去藏书室吧。我得——得上楼把衣服补完。天哪,那东西搁了整整一星期了。我敢说——”

佩蒂上楼去了,中途回头责备地瞥了一眼。但斯嘉丽和瑞德都没注意到她的目光。瑞德闪到一旁,让斯嘉丽先进藏书室。

“你和弗兰克做了什么生意?”斯嘉丽劈头就问。

瑞德凑近了些,低声道:“什么生意都没有。我只是想把佩蒂小姐支开。”他顿了顿,倾身又靠近了她一些,“斯嘉丽,没用的。”

“什么?”

“科隆香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肯定知道。你喝得可真不少啊。”

“哼,那又怎样?关你什么事?”

“哪怕悲痛欲绝,也要注意礼貌啊!斯嘉丽,别一个人喝酒。总会被发现的,那你的名声就全完了。再说,一个人喝酒也不是什么好事。亲爱的,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