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2 / 2)

“你打过这些人吗?”

“好啦,肯尼迪太太。抱歉问一句,是谁在管理这间锯木厂?你让我负责,叫我管理,说随我怎么管。现在你又来冲我抱怨,是吧?我为你创造的利润,难道不是埃尔辛先生的两倍吗?”

“没错,你是。”斯嘉丽虽这么说,却像有鹅走过自己墓地一样(1),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这几间丑陋棚屋所在之地透着股不祥,跟休·埃尔辛管理时的氛围大不一样。斯嘉丽感到一种孤寂隔离,顿觉周身发寒。这些囚犯远离外部的一切,完全受约翰尼·加勒格尔支配。约翰尼若要鞭打、虐待他们,她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囚犯们害怕在她走后遭到更严厉的惩罚,所以不敢向她抱怨。

“这些人看起来好瘦。你给他们吃饱了吗?上天做证,我给够了饭钱,足以把他们喂得跟猪一样肥。光面粉和猪肉,每个月就得花掉三十美元。你晚餐给他们吃什么?”

她走进厨房的那间棚屋查看。一个穆拉托胖女人正倾身凑在一口生锈的旧炉子前。见斯嘉丽进来,她微微弯腿行了半个屈膝礼,便接着搅拌锅里正煮着的黑眼豆。斯嘉丽知道约翰尼·加勒格尔跟这女人同居,但觉得自己最好还是装作不知道。她看到除了黑眼豆和一盘纯玉米面包,再没准备其他食物。

“没别的东西给这些人吃了?”

“没有,太太。”

“这些豆子里加熏猪肉了吗?”

“没有,太太。”

“煮豆子不放熏猪肉?但没有熏猪肉,黑眼豆一点都不好吃啊。吃了也不长力气。为什么不放点熏猪肉?”

“约翰尼先生说,放熏猪肉没用。”

“你放点熏猪肉进去。吃的东西都搁哪儿了?”

黑女人惊恐地转了转眼珠,朝充作配餐室的小房间瞅了一眼。斯嘉丽一把拉开门。地上有桶打开的玉米粉、一小袋面粉、一磅咖啡、一点糖、一加仑芦黍糖浆和两条火腿。其中一条火腿刚刚煮好,搁在架子上,只切下来一两片。斯嘉丽生气地转向约翰尼·加勒格尔,正好迎上他冰冷愤怒的眼。

“我上周送来的五袋白面粉呢?那袋糖呢?咖啡呢?我送了五条火腿、十磅熏猪肉,还有天知道多少蒲式耳番薯和白马铃薯。哼,东西都去哪儿了?就算给他们一天吃五顿饭,一周也吃不完那么多吧。你把东西卖了!肯定卖了,你这个贼!卖掉我送来的好吃食,把钱装进自己口袋,就给这些人吃干豆子和玉米面包。难怪他们看起来那么瘦。滚开!”

她愤怒地经过他身边,朝门口走去。

“你,最后头那个——对,就是你!过来!”

那人起身,笨拙地朝斯嘉丽走来,脚镣哐啷作响。她看到他光裸的脚踝已经被铁链磨破皮,又红又肿。

“你上次吃火腿是什么时候?”

那人盯着地面。

“快说!”

那人仍绝望无助地站在那儿,一声不吭。终于,他抬起眼,哀求地瞅了斯嘉丽一下,又垂头盯着地面。

“不敢说,是吧?好吧,去配餐室,把架子上的火腿拿出来。丽贝卡,把你的刀给他。把火腿切了,分给那些人。丽贝卡,再去给他们做些饼干和咖啡。多放点芦黍糖浆。马上去,我好看着你做。”

“可那是约翰尼先生的面粉和咖啡。”丽贝卡惊恐地嘟囔道。

“去你的吧,约翰尼先生的!是不是火腿也成了他的?照我说的做,赶紧!约翰尼·加勒格尔,出来,跟我去马车那儿。”

斯嘉丽大步穿过杂乱的庭院,爬上马车,看着那些囚犯撕扯着火腿,拼命往嘴里塞,生怕随时被别人抢走的模样,总算消了气。

“你真是个少见的无赖!”她愤怒地吼道。约翰尼站在车旁,脸色阴沉,帽子推到了脑后,“把我买吃食的钱交出来。以后,我每天送吃的来,不会一次订购一个月。那样,你就没法再骗我。”

“以后我不在这儿干了。”约翰尼·加勒格尔说。

“你是说你要辞职?”

一时间,斯嘉丽简直想脱口而出“你滚蛋了才好”,但她冷静一想,还是谨慎地没开口。约翰尼若不干了,她怎么办?他出产的木材是休的两倍。她刚刚签下一个大订单,是开厂以来最大的一个订单,而且要得很急。她必须把木材运到亚特兰大。约翰尼若不干了,她找谁来接管锯木厂?

“没错,我不干了。你让我全权负责此处,告诉我只要能尽量多出木材就行。你可没跟我说该怎么做事。而且,我现在也不打算受你管制。我怎么出产木材跟你没关系,你也不能说我违反了协议。我替你赚到了钱,该拿属于我的那份工资。而且,就算我顺便捞了点外快,那也是我应得的。现在,你却跑到这儿来干涉我,东问西问,破坏我在那些人面前的威严,这让我以后还怎么维持纪律?那些人偶尔挨顿打怎么了?这帮懒骨头还该教训得更狠点。不让他们吃饱又怎么了?他们不配吃好的。要么你管好自己的事,别来插手我的,要么我今晚就走。”

他冷酷的小脸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硬。斯嘉丽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他要是今晚走了,她怎么办?总不能整晚待在这儿监管那批囚犯吧!

约翰尼看到她眼中的为难之色,表情微变,不再那般强硬,再开口说话,口气也和缓了很多。

“肯尼迪太太,天色越来越晚了,你最好赶紧回家。我们不会为这点小事翻脸,对吧?这样,你从我下个月的工资里扣十美元,我们就扯平了,怎么样?”

斯嘉丽不情愿地看了眼那帮啃火腿的可怜家伙,还想起那个躺在漏风棚屋里的病人。她应该解雇约翰尼·加勒格尔。他是个小偷,还冷酷又残忍。她不在时,谁说得清他到底如何对待那些囚犯?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他很能干。老天做证,她需要一个能干的人。好吧,现在不能让他走。他在为她赚钱。总之,她日后负责让囚犯们吃上该吃的东西就行。

“我要扣你二十美元,”斯嘉丽直截了当地说,“而且,我明天上午还来,再跟你好好谈谈这事。”

斯嘉丽拎起缰绳。但她知道,他们不会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她知道,此事已经到此为止。她也知道,约翰尼同样清楚这点。

斯嘉丽赶着车,驶上通往迪凯特街的那条小路,良心和对金钱的渴望展开激烈搏斗。她知道,不该把几条人命交到那个冷酷无情的小个子手中。他若弄死其中的一个,她也同样有罪。因为她知道了此人的残忍粗暴后,还让他继续管理厂子。但话说回来,从另一方面来看,人就不该犯法。他们如果触犯法律被抓,那如今这番遭遇也是活该。这么想虽然让她良心稍安,但赶车前行的一路上,她总是想起那几个囚犯麻木瘦削的脸。

“噢,我以后再考虑他们吧。”斯嘉丽下定决心后,便把锯木厂的事抛到脑后,不再想了。

斯嘉丽抵达贫民窟上方那个路口时,太阳已经下山。周围的林子一片黑暗。没了阳光,暮色笼罩下的世界透着种入骨的寒意。一阵冷风刮过幽暗的树林,光裸的枝干噼噼啪啪,枯叶也沙沙作响。斯嘉丽从未独自在外待到这么晚,心中不安,真想快点回家。

到处都没有大个儿萨姆的身影。她拉住缰绳等他,越等越担心,生怕北佬已经把他抓走了。然后,她听到棚屋那边传来脚步声,不由得松了口气。萨姆竟让她等,待会儿非狠狠骂他一顿不可。

然而,拐弯走来的不是萨姆。

是个衣衫褴褛的白人和一个矮胖的黑人。那人的肩膀和胸膛简直跟大猩猩一样。斯嘉丽赶紧抖动缰绳狠抽马背,同时攥紧手枪。马刚开始小跑,就被那白人一只手拦了下来。

“太太,”那人说,“能给点小钱花花吗?我饿死啦。”

“滚开!”斯嘉丽喝道,尽量保持声音平稳,“我没钱。驾!”

那男人行动飞快,猛地拉住了马笼头。

“抓住她!”他冲黑人喊,“她很可能把钱藏在怀里。”

对斯嘉丽来说,接下来的事仿佛一场噩梦。一切都太快了。她飞快地举起手枪,本能告诉她不能朝白人开枪,免得打到马。黑人冲马车跑来,扭曲的黑脸笑得无比下流。斯嘉丽冲他开了枪。虽然不知道打没打中,但下一刻,枪就离了手。有人攥住她的手,力气大得几乎拧断她的手腕。那黑人就在她旁边,近得能闻到那一身臭味。他想把她拉下车。斯嘉丽用另一只手拼命抵挡,猛抓那人的脸。然后,她感觉喉咙被一只大手扼住。随着一阵布料撕裂声,她的巴斯克衫被撕开,从领口一直敞到腰间。然后,一只黑手在她**间**。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厌恶蹿过全身,让她发疯般尖叫起来。

“捂住她的嘴!把她拖下来!”那个白人大声道。黑手在斯嘉丽脸上摸索了一阵,最后捂住了她的嘴。斯嘉丽使出全力狠狠咬下,又尖叫起来。尖叫中,她听到那白人的咒骂声,明白这条昏暗的小路上又有人来了。黑手松开了她的嘴,那黑人也跳开了,原来是为了躲避扑上来的大个儿萨姆。

“快跑,斯嘉丽小姐!”萨姆大喊一声,跟那黑人扭打成一团。斯嘉丽浑身颤抖,尖叫着抓起缰绳和马鞭,一齐打在马背上。马猛地一跃,跑了起来。斯嘉丽感觉到车轮碾过一个软软的障碍物。是那个被萨姆打倒的白人。

斯嘉丽都快吓疯了,一个劲儿地抽马。马被抽得脚步踉跄,马车也跟着左摇右晃。惊恐中,她听到后面有奔跑的脚步声,尖叫着催马再跑快些。她宁愿去死,也不愿被那黑猩猩再碰一下。

一个声音在后面喊她:“斯嘉丽小姐!停下!”

斯嘉丽丝毫不敢放松,但还是哆嗦着转头看了一眼,发现原来是大个儿萨姆在后面追,那两条长腿好似拼命转动的活塞。斯嘉丽拉住缰绳,萨姆追来,跳上马车,庞大的身躯顿时把她挤到了一边。汗水混着血水,淌下萨姆的脸。他喘着气问:“受伤没?他们伤到你没?”

斯嘉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但瞧见萨姆看过来,又立刻转开目光,她才发现自己的巴斯克衫已经开到腰间,露出**的胸脯和紧身胸衣。她颤抖着一只手,抓拢被撕开的两片衣襟,低头放声大哭。

“把缰绳给我。”萨姆说着,一把夺过缰绳,“驾!快跑!”

马鞭啪的一声落下,受惊的马发疯般跑了起来,速度快得随时可能把车甩进沟里。

“但愿那黑鬼被我弄死了。但我没看清就跑了。”萨姆喘着气说,“但斯嘉丽小姐,他若伤了你,我定要回去把他宰了。”

“不——不用了——快走吧。”斯嘉丽抽噎着说。

(1)一种西方的迷信说法,用来解释无故打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