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2 / 2)

一想到塔拉最终可能遭遇的这份侮辱,她就心脏狂跳,几乎喘不过气。虽然努力思考这个难题,拼命想办法,但每次集中精神,她都会觉得愤怒和恐惧重新袭上心头。肯定有办法的,肯定能去哪儿找个有钱人借钱给她。钱既不会干枯,也不会被风吹走,总有人有钱。然后,她想起了阿希礼刚才的玩笑话:“只听过一个人真的有钱——瑞德·巴特勒。”

瑞德·巴特勒。她飞快地走进客厅,关上门。百叶窗拉着,又到了冬日黄昏,周围一片昏暗。没人会到这儿来找她,她需要时间不受打扰地好好想想。刚才蹦出来的这个念头多么显而易见,她之前怎么就没想到?

“得从巴特勒那儿搞到钱。我要把钻石耳环卖给他。或者,我就找他借钱,拿耳环做抵押,日后再赎回来。”

她顿时大松一口气,浑身都没了力气。她会付清税金,然后当面嘲笑乔纳斯·威尔克森。但才高兴了一会儿,她突然想到一个严酷的事实。

“不光今年需要缴税金,明年、后年、我活着的每一年,都需要缴税金啊。如果这次缴清了,下次他们肯定会再提税金,直到把我赶走为止。我要是棉花有了好收成,他们也会征棉花税,让我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他们也可能直接没收棉花,说它们都归邦联所有。北佬和那帮无赖狼狈为奸,想怎么对付我,就能怎么对付我。只要还有口气,我就得一辈子提心吊胆,提防他们要如何算计我。我这辈子都得担惊受怕,累死累活地拼命赚钱,到头来却还是一无所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棉花被抢走……借三百美元缴税只是权宜之举。我得想办法彻底摆脱这困境。如此一来,我才能安心睡觉,不用担心明天、下个月、明年会出什么事。”

斯嘉丽有条不紊地仔细盘算着,渐渐生出一个冷静又合理的念头。她想到了瑞德,想起他那黝黑皮肤映衬下的一口闪亮白牙,想起那双爱抚她的嘲讽黑眸。她也想起亚特兰大那个炎热的夏夜,围城临近尾声之时,他坐在佩蒂姑妈家的门廊上,半隐在夏天幽暗的夜色中。她又感觉到他炽热的手捏着她的肩膀,说:“我想要你,甚过其他任何女人。而我等你的时间,也比等其他任何女人都久。”

“我要嫁给他,”斯嘉丽冷静地想,“然后,我就再也不用操心钱的事了。”

噢,这念头真好,简直比上天堂还甜美——再也不用为钱发愁,知道塔拉从此平安,一家人都衣食无忧,她再也不用在一堵又一堵石墙上撞得鼻青脸肿。

斯嘉丽觉得,自己老了好多。这天下午接二连三的事已经榨干她所有感觉。首先是吓人的缴税消息,接着是阿希礼,最后是她恨不能宰了乔纳斯·威尔克森的怒气。不,她什么情感都不剩了。倘若还有一丝感知能力,那肯定有某样东西会反对她刚才制订的这个计划。因为,她在这世上最痛恨的人就是瑞德。可她没有感觉了,只会思考最实际的东西。

“他把我们扔在路上那晚,我是对他说了些可怕的话,但我能让他通通忘掉。”斯嘉丽轻蔑地想,仍对自己的魅力相当自信,“只要在他面前装出一副讨巧卖乖的模样就行。我要让他觉得我一直爱他,那晚口不择言只是因为太心烦、太害怕。噢,男人太好骗,什么恭维话都信……拿下他之前,绝不能让他知道我们眼下处境艰难。噢,绝不能让他知道!哪怕只是怀疑我们穷,他也会知道我想要的是他的钱,而不是他这个人。他终归无从知晓,因为就连佩蒂姑妈都不知道情况有多糟。等我嫁给他,他想不帮我们都不行。总不能让妻子的家人挨饿吧。”

他的妻子——瑞德·巴特勒太太。冷静的思绪下腾起一丝憎恶。可这感觉只稍稍翻腾了一下,便平息下去了。斯嘉丽想起跟查尔斯度过的短暂蜜月,想起其间令她尴尬和厌恶的种种:他到处**的手、笨拙的动作和那无法理解的**……以及韦德·汉密尔顿。

“现在不想这些。等嫁给他之后,再来操心吧……”

等嫁给他之后。记忆敲响警钟,一阵寒意蹿过脊背。她又想起那晚在佩蒂姑妈的门廊上,想起她问他是否要向自己求婚时,他多么可恶地边笑边说:“我难道没告诉你,我不结婚吗?”

如果他还是不想结婚怎么办?要是无论她怎么施展魅力、使尽手段,他都不娶她怎么办?假如——噢,这念头真可怕!假如他已经彻底忘掉她,已经在追求别的女人了怎么办?

“我想要你,甚过其他任何女人……”

斯嘉丽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他若忘了我,我就让他再想起来,让他重新想要我。”

就算他不想娶她,但只要仍想要她,就还有法子弄到钱。毕竟,他曾求过她做他的情妇。

灰暗的客厅中,三大束缚她灵魂的力量展开最终决斗:对埃伦的记忆、她接受的宗教教义和她对阿希礼的爱。她知道,哪怕妈妈在温暖遥远的天堂,若知晓自己脑中的念头,也定会惊骇万分。她知道,未婚通奸是弥天大罪。她也知道,既然自己还爱着阿希礼,这个计划就等于双重卖身。

但在她冷酷无情的心和被绝望驱使的情绪下,这一切都失去了效力。埃伦已死,死亡或许能原谅一切。教义禁止通奸,违者必受地狱之火的炙烤,但为了保住塔拉,让全家人不挨饿——若教会认为不能这么做,那就让他们去操心吧,她可不管了,至少现在不管。而阿希礼——反正阿希礼不想要她。不,他想要,她现在还记得那温柔嘴唇落在自己唇上的感觉。但他永远不会带她走。奇怪,她不觉得跟阿希礼私奔是什么罪过,但跟瑞德……

从亚特兰大陷落那晚开始的这段人生之旅,斯嘉丽终于在这冬日黄昏的暮色中走完了。刚出发时,她还是个被宠坏的自私姑娘,不谙世事、风华正茂、热情洋溢,很容易被生活所迷。此刻走到终点,这个姑娘已彻底变了样。饥饿、艰苦劳作、恐惧、持续不断的紧张、对战争和战后重建的恐惧,带走了她所有的热情、青春和温婉。她的心已经结起一层坚硬的外壳。在这看似没有尽头的岁月里,这层壳还在一点一点、一层一层地越变越厚。

但今天之前,仍有两大希望支撑着她。她希望战争结束,生活会渐渐恢复原貌;也希望阿希礼的回归能给生活带来某种意义。如今,这两个希望都落空了。乔纳斯·威尔克森踏上塔拉的前门车道,让她明白无论对她,还是对整个南方来说,战争永远都不会结束。最艰难的战斗和最残酷的报复,现在才刚刚开始。至于阿希礼,他已经被比任何监狱更结实的诺言永远禁锢。

同一天,和平的祈愿落空,阿希礼也让她失望。如此一来,仿佛她心上硬壳的最后一条缝隙被封住,最后一层壳也变硬了。她成了方丹奶奶反对的那种女人——一个见识过最糟糕的境况,从而无所畏惧的女人。她不怕生活、不怕妈妈、不怕失去爱情,也不怕公众舆论。只有饥饿和夜里那个饥饿导致的噩梦,能让她害怕。

如今,她终于硬起心肠,抛开所有旧日束缚,也甩掉了昔日的自己,顿觉浑身说不出的轻松自在。她已经做出决定,感谢上帝,她不害怕。反正已经没什么东西可失去了,主意已定!

若能哄得瑞德娶她,当然万事大吉。但若不能——哼,反正无论如何都要把钱弄回来。一时间,她竟客观又好奇地琢磨当情妇到底是什么感觉。瑞德会不会非让她留在亚特兰大?就像人们说他将那个叫沃特林的女人留在亚特兰大一样?若果真如此,那他可得付大价钱才行——得付出足够的钱,以补偿她离开塔拉的损失。斯嘉丽完全不了解男人隐秘的生活,所以根本不知道情妇会被如何安排。她会不会再有孩子?如果会,那就太可怕了。

“我现在不想这事,以后再想。”她把这不愉快的念头抛到脑后,以免动摇自己的决心。今晚她就告诉家人自己要去亚特兰大借钱,如有必要,也会试着把庄园抵押出去。现在,他们只需知道这些就够了。等最后那倒霉日子来临,他们再明白原来不是那回事也行。

想到即将采取行动,斯嘉丽昂起头,也挺直了肩膀。她知道这事不容易。从前是瑞德祈求她青睐,主动权在她手上。现在,她成了乞丐,一个没资格讲条件的乞丐。

“但我不能像个乞丐一样去见他,而要像个施恩的王后,绝不叫他看穿真相。”

斯嘉丽走到大穿衣镜前,昂起头,端详自己。在那有裂纹镀金镜框的镜子里,她看到一个陌生人。一年来,仿佛这是她头一次看清自己的模样。其实,她每天早晨都会瞥一眼镜子,看看自己的脸干不干净,头发整齐不整齐。但要做的事实在太多,她从未仔细打量过自己。可是,如今这个陌生人是谁?这个双颊凹陷、瘦骨嶙峋的女人不可能是斯嘉丽·奥哈拉!斯嘉丽·奥哈拉有张美丽动人、风情万种、勇敢活泼的脸。她此刻盯着的这张脸一点也不美,更没有半点记忆中的妩媚。这张脸苍白而紧张,眼梢微翘的绿眸之上,两道黑眉高高扬起,被白皙的皮肤一衬,宛如惊鸟之翅。这是张饱经风霜、疲惫不堪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