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来。”他命令道。
斯嘉丽瞪着他。他粗暴地把手伸到她腋下,将她抱到自己身侧,接着又紧紧抓着她,把她拽离马车好几步。斯嘉丽感觉便鞋里的尘土和沙砾把脚硌疼了。仍旧炎热的夜色仿佛梦境般,将她包裹在其中。
“我并不要求你理解或原谅。你理不理解、原不原谅,我他妈都不在乎。因为做出这种蠢事,我都永远无法理解或原谅自己。发现身上还有这么强烈的堂吉诃德式精神,我也很恼火。但我们美丽的南方需要每一个人。勇敢的布朗州长不就说过这话吗?没关系,反正我这就上战场。”他突然哈哈大笑,如此响亮而放肆的笑声,连黑乎乎的林子都发出了回响。
“‘亲爱的,若非我更爱荣誉,我也不会如此爱你(2)。’这句诗真鼓舞人心,不是吗?此时此刻,它肯定比我能想到的任何话更合适。虽然上个月的那天晚上,我在门廊上跟你说了那番话,但斯嘉丽,我真的很爱你。”
他拉长调子的声音很抚慰人心。他的双手抚过她光裸的手臂,多么温暖有力的手啊。“我爱你,斯嘉丽,因为我们如此相似。亲爱的,我们都是叛徒,是自私自利的浑蛋。只要自己平安舒适,哪怕世界即将毁灭,我们也不会在乎。”
黑暗中,他还在不停地说,斯嘉丽虽听见了,却一句都没入耳。她正疲惫地努力接受这个他将留她独自面对北佬的严酷事实。她脑海中只有一句话:“他要离开我了。他要离开我了。”然而,她的情绪却没有半点波动。
然后,瑞德抱住了斯嘉丽的腰和肩膀。她感觉到他坚实的大腿肌肉贴在自己身上,感觉到他外套扣子压进自己的胸脯。一股暖流席卷全身,这是一种既令人困惑,又让她心生恐惧的感觉,让她一时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何时、何种境地。她觉得自己就像个破布做的娃娃,温暖、虚弱、无依无靠,而他支撑着自己的双臂,多么舒适惬意啊。
“对我上个月说的那件事,你还是不愿改变主意吗?没有什么能比危险和死亡更刺激。斯嘉丽,拿出点爱国心吧。想想看,如何让一个士兵带着美好的回忆慨然赴死?”
此刻,他开始吻她了,小胡子轻轻扎着她的嘴。他滚烫的双唇慢慢吻着她,从容得好似他还有一整晚的时间。查尔斯从未这样吻过她。塔尔顿和卡尔弗特兄弟的吻,也从没让她如现在这般一会儿浑身发热,一会儿周身犯冷,一会儿又战栗不已。他压得她身子后仰,双唇吻上她的喉咙,继而一路向下,直到她紧身巴斯克衫上的多彩浮雕宝石。
“亲爱的,”他喃喃着,“亲爱的。”
斯嘉丽隐约看到黑暗中的马车,听见韦德尖厉响亮的喊声。
“妈妈!韦德害怕!”
冷静的理智骤然回到恍惚模糊的头脑中,让她记起一时间忘记的事——她也害怕。瑞德就要离开她,撇下她,这该死的无赖!而最可恶的是,他还有胆站在大路上,用如此无耻的提议来侮辱她。愤怒和憎恶涌遍全身,让她挺直脊背,身子一扭,挣开他的怀抱。
“噢,你这个无赖!”她大叫道,同时脑子飞转,努力想找出更恶劣的词骂他,就像曾经听杰拉尔德骂林肯先生、麦金托什一家和倔骡子一样。然而,她就是怎么都想不出来。“你这个卑鄙、懦弱、龌龊的臭东西!”因为想不出更打击人的话,她抽回胳膊,用尽剩余的力气,狠狠甩了他一巴掌。瑞德后退一步,连忙伸手捂脸。
“哎哟。”他轻轻叫了一声。一时间,两人就那样面对面地站在黑暗中。斯嘉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自己也开始大口喘气,仿佛刚刚拼命奔跑过似的。
“他们是对的!每个人都是对的!你不是绅士!”
“我亲爱的姑娘,”瑞德说,“你这话还远远不够啊。”
她知道他在笑。这念头深深刺激了她。
“走吧!立刻就走!赶紧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希望炮弹就落到你头上,把你炸得粉碎,我——”
“不用费劲说下去了,你的意思我基本都懂了。等我躺上国家的祭坛,希望你会良心不安。”
她听见他大笑着转过身,朝马车走去。她看见他站在车旁,也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口气变得谦恭有礼,一如每次跟玫兰妮说话那样。
“威尔克斯太太?”
普利西惊恐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
“天哪,巴特勒船长!玫兰小姐早就晕过去了。”
“她还没死吧?还有呼吸吗?”
“嗯,有呼吸。”
“晕过去或许对她更好。若还醒着,我真怀疑她是否能挺过所有疼痛。普利西,好好照顾她。这张一美元的钞票给你。以后别再那么傻啦。”
“嗯,谢谢你,先生。”
“再见,斯嘉丽。”
斯嘉丽知道他转过身面向自己,可她并未回应。怨恨让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脚把路上的鹅卵石踩得咯吱作响。她看着他宽阔的肩膀在黑暗中若隐若现。他走了。脚步声响了一会儿,便渐渐消失了。斯嘉丽慢慢走回马车,膝盖止不住地颤抖。
他为何要走?为何要走进黑暗、走进战争、走进那已经失败的伟大目标、走进那疯狂的世界?这个好色贪杯,享受美食、软床,追求亚麻细布和上好皮革的瑞德为何要走?他不是痛恨南方,也嘲笑为了南方而战的傻瓜们吗?现在,他却穿着锃亮的皮靴,踏上那条痛苦之路,忍饥挨饿、不知疲倦地大步向前。伤痛、疲惫和心碎,如无数嗥叫的狼一样等待着他。那条路的尽头,便是死亡。他不需要去的啊。他安全、富裕,日子过得舒舒服服。可他还是走了,将她孤零零地留在这漆黑的夜里。而回家的路上,还有北佬的军队!
此刻,她想起所有要用来骂他的恶毒字眼,却为时已晚。她将脑袋靠在马儿垂下的脖子上,哭了。
(1)代表南部邦联军。
(2)引自英国诗人理查德·洛夫莱斯(Richard Lovece,1618—1657)的《出征前致卢卡斯塔》(To Lucasta,on Gog to the Wa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