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1 / 2)

普利西走后,斯嘉丽疲惫地走到楼下门厅,点亮一盏灯。屋里闷热难当,四周的墙壁仿佛吸收了正午的所有热气。此时,她已经清醒了些,感觉肚子有点饿,这才想起从昨晚到现在,自己只吃了一勺牛奶玉米片粥。于是,她提起灯,走进厨房。炉子里的火已经灭了,但屋里依旧热得透不过气。她在长柄平底煎锅里找到半块硬邦邦的玉米面包,一边狼吞虎咽地啃,一边四下寻找别的吃食。罐里还有点牛奶玉米片粥,她抄起一个大烹饪勺就开始喝,都等不及拿个盘子盛出来。粥太淡了,可她饿得顾不上找盐。一连喝了满满四勺,实在热得受不了,她才一只手提灯,另一只手抓着剩下的玉米饼,走回门厅。

她知道自己应该上楼,坐在玫兰妮身边。因为若是出了什么问题,现在的玫兰妮根本虚弱得没力气叫唤。可她已经在那个房间熬过那么多噩梦般的时辰,一想到要再回去,她就厌恶不已。就算玫兰妮快死了,她也不想再回去。真是再也不想看到那个房间。她把灯放到窗边的烛台上,返身回到前门廊。尽管黑夜仍沉浸在一片暖烘烘的热气中,这儿还是凉快多了。她在台阶上那圈淡淡的灯光里坐下,继续啃玉米面包。

吃完面包,她觉得恢复了些力气,但刺骨的恐惧也再次席卷而来。虽然能听到街上远远传来一阵嗡嗡声,但她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声音时起时落,却分辨不出是什么声音。她紧张地倾着身子,侧耳细听,很快就感觉肌肉拉得酸疼。此时此刻,相比其他任何事,她更想听到马蹄声,想看到瑞德那双漫不经心、自信十足的眼睛嘲笑她的恐惧。瑞德会把他们带去别处。去哪儿她不知道,也不在乎。

她坐在那儿,竖起耳朵听城里动静时,树梢突然亮起淡淡的红光。真奇怪!她看着那红光越来越亮,黑沉沉的天空泛起粉红,接着变成深红。突然,她看到一条巨大的火舌从树梢腾起,直冲天际。她一下子跳了起来,心跳如鼓,快得令人几欲呕吐。

北佬来了!她知道他们来了,还正在放火烧城。起火的似乎是市中心东面。她惊恐地看到火舌越蹿越高,红光迅速扩散。整个街区肯定都烧起来了。飘来的微风都是热烘烘的,还带着一股烟味。

斯嘉丽飞奔上楼,冲进自己的房间,从窗户探出身去,想看得更清楚些。天空已是一片可怕的火红,一股股浓烟盘旋升起,汇成滚滚烟云,在火焰上方翻腾。烟味更浓了。一时间,各种念头一齐蹦了出来:这火很快就会烧到桃树街吧?还有多久,北佬就会朝她冲来?该往哪儿逃?怎么办?地狱里的所有魔鬼似乎都在耳边尖叫,她的脑子在混乱和惊恐中疯狂转动,快得几乎让人忍受不住。于是,她只得紧紧攥着窗台,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得想想,”她反复告诫自己,“一定得好好想想。”

可思绪仿佛受惊的蜂鸟,冲入脑中,又瞬间溜走。她趴在窗台上,突然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那动静比之前听过的炮声还响。夜空被巨大的火焰撕裂。然后,爆炸声接二连三地响起。大地震颤,头上的窗玻璃先是一阵摇晃,随即便碎落在她周围。

世界变成一片充满喧嚣和烈焰的地狱,惊天动地的爆炸一声接着一声。无数火星直冲云霄,又穿过层层血色烟云,徐徐落下。虽然隔壁房间隐隐传来虚弱的呼喊,但她并未理会。现在哪儿还有时间管玫兰妮。现在什么都管不了了,恐惧如眼中迅速蔓延的火焰,卷过体内所有血管。她就像个惊恐万分的孩子,想把头埋进妈妈的膝盖,再也不看这可怕的场景。如果在家该多好!如果能跟妈妈待在一起多好!

在这震颤神经的声音中,斯嘉丽还听到一个声音,那是一种三步并作两步,在恐惧中飞奔上楼的声音。此外,她还听到一种类似迷途猎犬的声音。普利西闯进门来,冲到斯嘉丽面前,一把攥住她的胳膊,简直像要把她的肉掐下几块。

“北佬——”斯嘉丽嚷道。

“不是的,小姐,是我们的人!”普利西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声道,指甲在斯嘉丽手臂上掐得更深了,“他们在烧铸造厂、军需仓库和货栈。天哪,斯嘉丽小姐,他们还点着了七十节车厢的炮弹和火药。天哪,我们都要被烧死了!”

她又尖声大叫起来,并更用力地掐斯嘉丽。斯嘉丽痛得大叫一声,愤怒地甩开她的手。

北佬还没来!还有时间逃跑!惊魂未定的斯嘉丽重新鼓起勇气。

“我要再不克制住自己,”她想,“肯定也会像只烫伤的猫一样放声尖叫。”而看到普利西那副可怜的惊恐模样,反倒让她镇静下来。斯嘉丽抓住普利西的肩膀,使劲摇晃。

“闭嘴!别叫啦!好好说。北佬还没来呢,蠢货!你见到巴特勒船长了吗?他怎么说?会来吗?”

普利西停止尖叫,但还是止不住牙齿打战。

“嗯,小姐,我总算找到他了。按你的吩咐,我在一间酒吧找到的。他——”

“别管在哪儿找到的,他来不来?你告诉他要带上马了吗?”

“天哪,斯嘉丽小姐,他说我们的人把他的马和马车都弄去当救护车了。”

“天哪!”

“但他要来——”

“他怎么说?”

普利西总算喘过气,也能稍微控制住自己了,但那双眼睛仍滴溜儿乱转。

“呃,按照你的吩咐,我在一间酒吧找到了他。我站在外面大喊一通,他就出来了。他瞧见我,我刚要说话,我们的人就把迪凯特街上的货栈炸了。他说了句赶紧走,拽起我就跑。我们一直跑到五角广场,他才问:‘怎么了?快说!’我就照你的吩咐,说:‘巴特勒船长,快带上你的马和马车跟我走。玫兰小姐生了。斯嘉丽小姐等不及要出城。’他问你要去哪儿,我说:‘我不知道,但先生,你肯定会在北佬赶到之前走,斯嘉丽小姐也想跟你一起走。’他哈哈大笑,然后就说他的马已经被拉走了。”

斯嘉丽心下一沉,觉得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她真傻,怎么没想到撤退的大军肯定会带走城里剩下的所有车马?一时间,她呆若木鸡,竟没听见普利西说了什么。但她很快又打起精神,听普利西把话说完。

“后来,他又说:‘告诉斯嘉丽小姐放宽心。我会为她偷一匹马来,就去军队偷,哪怕他们只剩最后一匹。’他还说:‘我以前就偷过马。告诉斯嘉丽小姐,哪怕挨枪子儿,我也会为她偷一匹回来。’然后,他又哈哈大笑,催我赶紧回家。我正准备走,就听到轰隆隆的爆炸声!那声炸响吓得我差点栽了个跟头,可他说没关系,那只是我们的人在炸军火库,免得那些东西落入北佬手中——”

“他会来吗?他会带匹马来?”

“他是这么说的。”

斯嘉丽长舒一口气,总算轻松了些。只要还有法子,瑞德·巴特勒一定能弄匹马来。瑞德可是个聪明的男人。只要他将他们带出这混乱之地,她就原谅他以前的一切。逃走!跟瑞德在一起,她就什么都不怕。瑞德会保护他们。谢天谢地,还有瑞德!既然安全即将获得保障,她就得做点实际的事了。

“叫醒韦德,替他穿上衣服,再给我们每个人打包几件衣服,装进小箱子。别告诉玫兰妮小姐我们要走了。现在先别说。找几条厚毛巾,把宝宝包起来。别忘了,他的衣服也要带几件。”

普利西仍紧紧攥着斯嘉丽的裙子,除了翻白眼,什么反应都没有。斯嘉丽推了她一把,才让她松开手。

“快!”斯嘉丽嚷道,普利西顿时兔子似的跑开了。

斯嘉丽知道,自己应该进屋,平复玫兰妮的恐惧。玫兰妮肯定被雷鸣般接连不断的巨响和漫天火光吓坏了。那景象、那声音,不啻世界末日。

可斯嘉丽还无法鼓起勇气,重新走进那个房间,于是冲下楼,想把佩蒂帕特姑妈逃去梅肯时留下的瓷器和小银器收拾起来。可进了餐厅后,双手就抖得厉害,害她一连三个盘子都没拿稳,掉在地上摔碎了。她冲到门廊听动静,然后又跑回餐厅,银器也叮叮当当地掉了一地。她拿什么就掉什么,匆忙间,还在地毯上滑了一跤,重重摔在地上。不过,她一骨碌就爬了起来,甚至压根没觉得疼。听到普利西在楼上像只野兽般跑来跑去,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因为她自己也这样瞎蹿。

斯嘉丽第十二次跑到外面门廊。但这次,她决定不再回去,徒劳无功地打包东西。她坐了下来。现在根本没办法收拾任何东西,也根本没办法干任何事,只能心跳如鼓地坐下来等瑞德。等啊,等啊,仿佛都过了好几个小时了。终于,路上远远传来没上油的车轴“吱吱呀呀”的响声和沉重缓慢的马蹄声。他为何不快点?为何不让马跑起来?

声音越来越近。斯嘉丽一下子跳起来,大喊瑞德的名字。然后,她便隐隐瞧见他从一辆小型运货马车上下来,接着听到门“咔嗒”响了一声。他朝她走过来了,清清楚楚地出现在灯光下。他穿得温雅自信,就像要去参加舞会似的:一身做工考究的白色亚麻外套和裤子、灰色波纹绸绣花背心,衬衫胸口还有少许褶裥饰边。宽边巴拿马草帽神气地斜扣在头上,皮带间还插着两把象牙手柄长筒决斗手枪。而他的外套口袋沉甸甸的,满是子弹。

他迈着野蛮人一样的轻快步伐,矫健地沿着小径而来,优雅的脑袋昂得犹如一位异教徒王子。今晚让斯嘉丽惊恐万分的危险,却令他迷醉。那张黝黑的脸上,有种精心掩藏起来的凶狠,斯嘉丽若能机智地觉察出这份冷酷无情,定会感到害怕。

他那双黑眼睛快活地闪烁着,仿佛觉得这震天动地的响声和可怕的火光不过是吓唬小孩的东西。他走上台阶,斯嘉丽立刻摇摇晃晃地迎了过去。她脸色惨白,一双绿眸似在冒火。

“晚上好呀,”瑞德拖长声调,唰地摘下帽子,“天气不错呀。我听说,你打算出门?”

“你要是再开玩笑,我就永远不理你了。”她颤抖着声音道。

“你该不会要告诉我,你已经吓破胆了吧!”他佯装吃惊,那微微一笑的模样,让斯嘉丽真恨不得把他从陡峭的台阶上推下去。

“对,没错!我就快吓死了!你要是有一丁点上帝给山羊的头脑,也该知道害怕。但我们没时间聊天了。必须马上离开这儿。”

“愿意效劳,夫人。但你打算去哪儿?我到这儿来纯属好奇,就想看看你想去哪儿。四周都是北佬,东南西北都去不了。只有一条出城的路还没被北佬占领,但我军正从那条路撤退。而且,它也畅通不了多久。史蒂夫·李将军的骑兵正在拉夫雷迪打后卫战,尽力保证道路畅通,好让军队撤退。你要是跟着军队走麦克多诺大道,他们就会抢走你的马。这匹马虽然不太好,但我可费了好大力气才偷来。所以,你到底打算去哪儿?”

斯嘉丽浑身颤抖地站在那儿听他说话,却几乎什么都没听进去。但听到这个问题,她突然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了。其实,这悲惨的一天里,她一直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她只想去一个地方。

“我想回家。”她说。

“回家?你是指塔拉庄园?”

“嗯,没错!去塔拉!噢,瑞德,我们必须赶紧!”

他一副看疯子的表情望着她。

“塔拉?天哪,斯嘉丽!琼斯伯勒打了一整天啦,你不知道?拉夫雷迪前后十英里都在交战,就连琼斯伯勒街上都打起来了。塔拉现在可能到处都是北佬,全县估计也是。没人知道北佬具体在哪儿,但他们就在那附近。你不能回家!不能硬穿北佬大军吧!”

“我就要回家!”斯嘉丽嚷道,“一定要回!必须要回!”

“你这小傻瓜,”他的声音又急又粗,“你不能走那条路。哪怕碰不到北佬,林子里也满是两军中的掉队者和开小差的士兵。而且,我军还有很多人正在从琼斯伯勒撤退。他们抢夺你的马,可跟北佬一样快。你唯一的机会,就是跟在撤退的部队后,沿着麦克多诺大道走,祈祷他们在黑暗中看不到你。你不能去塔拉。就算回去了,也很有可能发现它已被烧成一片废墟。我不会让你回家的,那太疯狂。”

“我就要回家!”斯嘉丽大叫大嚷,声音高得都成了尖叫,“我就要回家!你拦不住我!我就要回家!我要妈妈!你要是敢拦我,我就杀了你!我要回家!”

长时间的紧张终于将她压垮,恐惧和歇斯底里的眼泪滚滚而下。她捶打着瑞德的胸膛,再次放声尖叫:“我要回家!要回家!哪怕一步一步地走,我也要回家!”

突然间,她已被他揽在怀里,湿漉漉的脸颊贴在那浆洗过的衬衫褶裥上,不断捶打的双手也搁在他身上不动了。瑞德的双手温柔地轻抚着她凌乱的发,声音也变柔和了。那声音如此温柔、如此平静,不带一丝嘲讽,简直不像瑞德·巴特勒的声音,倒像个友善又强壮的陌生人发出来的。这人身上有股白兰地、烟草和马的气味,让人闻着倍感安慰。因为,这味道让她想起了杰拉尔德。

“好啦,好啦,亲爱的,”他柔声哄道,“别哭啦。我勇敢的小姑娘,你会回家的,会回去的。别哭啦。”

斯嘉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拂过自己的头发,隐隐猜测是不是他的唇。他多温柔哪,还给人无限慰藉,她真想永远待在他怀里。有如此强壮的手臂抱着自己,什么东西都别想伤害到她。

他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张手帕,替她擦眼睛。

“好啦,乖,擤擤鼻子,”他命令道,眼里闪过一抹笑意,“告诉我要做什么。我们得赶紧了。”

斯嘉丽乖乖擤了鼻子,身子依旧瑟瑟发抖,想不出该吩咐他做什么。瞧见她颤抖着嘴唇,无助地仰头望向自己的模样,瑞德只得自己发号施令。

“威尔克斯太太刚生产?这时候挪动她很危险,更别提要在那般摇晃的运货马车里颠簸二十五英里了。最好还是把她留给米德太太。”

“米德太太不在家。我不能扔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