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2 / 2)

终于,斯嘉丽看到普利西沿着大街快步走来。她探出窗外。普利西瞧见她,张嘴就要嚷。看到那张小黑脸上的惊恐表情,斯嘉丽担心她喊出什么坏消息吓到玫兰妮,赶紧把手指竖在唇上示意,然后离开了窗口。

“我再去打点凉水来。”斯嘉丽俯视着玫兰妮那双乌青的眼睛,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便匆匆出了房间,并仔细关好了门。

普利西坐在门厅里最后一级楼梯上喘气。

“斯嘉丽小姐,他们在琼斯伯勒打起来啦!大家都说我们的人要败了。噢,天哪,斯嘉丽小姐!妈妈和波尔克怎么办?噢,天哪,斯嘉丽小姐!北佬要是打到这儿,我们该怎么办?噢,天哪——”

斯嘉丽赶紧伸出一只手,捂住她肥厚的嘴唇。

“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出声!”

是啊,北佬要是打到这儿,她们会怎样?塔拉庄园会怎样?斯嘉丽坚定地把这念头抛诸脑后,努力先专注眼前更紧迫的问题。若再琢磨那些事,她也会像普利西一样尖叫号哭起来。

“米德医生在哪儿?他什么时候来?”

“斯嘉丽小姐,我压根没瞧见他。”

“什么?!”

“没错,小姐。他不在医院,梅里韦瑟太太和埃尔辛太太也不在。一位先生告诉我,医生在车棚,跟刚从琼斯伯勒来的伤兵们待在一起。可斯嘉丽小姐,我不敢去车棚——那儿的人快死了。我害怕死人……”

“其他医生呢?”

“斯嘉丽小姐,天哪,我几乎找不到一个人肯看您写的便条。医院里的所有人都忙疯了。一个医生还骂我:‘滚开!别再拿什么生孩子的事来烦我,这儿已经有这么多人都快死了,找个婆子帮你!’然后,我照你的吩咐四处打听消息,他们都说琼斯伯勒在打仗,我……”

“你是说,米德医生在车站?”

“是的,小姐,他——”

“好吧,仔细听好。我这就去找米德医生,你坐在玫兰妮小姐旁边,她吩咐什么,你便做什么。你要是敢透露一句哪儿在打仗,我保证把你卖到南方去。也不准说其他医生来不了。听到了吗?”

“听到了,小姐。”

“擦擦眼睛,打罐清水上楼,替她擦擦身子。告诉她,我去找米德医生了。”

“斯嘉丽小姐,她要生了吗?”

“我不知道。恐怕是,但我也不懂。你该懂的啊。上楼去。”

斯嘉丽从螺形托脚小桌抓起宽边草帽,一把扣到头上,然后下意识地对着镜子拢了拢散乱的头发,其实压根没看自己的样子。一阵阵冰冷的恐惧从心口**开,向外扩散,直至触摸脸庞,她才发现指尖也冷了。然而,身上其他地方却在出汗。她匆匆出门,走到烈日下。刺目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她沿着桃树溪走得飞快,太阳穴热得突突直跳。她能听到远处此起彼伏的各种呼喊声。看到莱登家的房子时,因为胸衣束得太紧,她已经开始喘气,却不敢放慢脚步。前方的喧闹声越来越响。

从莱登家走到五角广场的那段路乱成一团,活像捅了蚂蚁窝。黑奴们一脸惊恐地满街乱窜。各家门廊上,无人照看的白人小孩放声大哭。街上全是满载伤兵的军用车和救护车,还有一辆辆行李箱和各种家具堆得老高的马车。男人们骑着马从小路上冲出来,乱糟糟地直奔胡德司令部而去。邦内尔家门口,老阿莫斯抓着马笼头,骨碌碌地转着眼珠,跟斯嘉丽打招呼。

“你还没走啊,斯嘉丽小姐?我们马上就走啦。老小姐正在打包行李呢。”

“走?去哪儿?”

“天知道,小姐。反正得走。北佬就快来啦!”

斯嘉丽继续赶路,甚至没顾得上说声“再见”。北佬就要来了!走到韦斯利教堂,她才停下来喘气,等待狂乱的心跳平复。如若不然,她非晕倒不可。抓住一根路灯柱,倚着它站定后,她看见一名军官策马从五角广场飞奔而来,不由得一时冲动,跑到马路中央,冲他挥手。

“噢,停一下!请停一下!”

那人猛地拉出缰绳,马骤然停步,扬起前蹄连连后退。军官虽满脸疲惫和焦急,还是唰地摘下灰色破军帽。

“夫人,有事吗?”

“快告诉我,是真的吗?北佬真的要来了?”

“恐怕是的。”

“你知道?”

“是的,夫人,我知道。半小时前,琼斯伯勒战场刚给司令部发来急报。”

“琼斯伯勒?你确定?”

“确定。夫人,还说那些漂亮话有何用?消息是哈迪将军发来的,说:‘我已战败,正全线撤退。’”

“噢,天哪!”

军官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斯嘉丽,黑脸膛上满是疲惫。他重新拢好缰绳,戴上帽子。

“噢,先生,请再等一下。我们该怎么办?”

“夫人,这我可说不好。军队很快就会撤离亚特兰大。”

“军队撤离,把我们留给北佬?”

“恐怕是的。”

军官一夹马刺,马顿如弹簧般跳起,疾驰而去。斯嘉丽站在路中央,脚踝上粘了一层厚厚的红土。

北佬要来了。军队要走了。北佬要来了。她该怎么办?该往哪儿跑?不,她不能跑。玫兰妮还躺在**待产。噢,女人为何要生孩子?要不是玫兰妮,她早就带着韦德和普利西躲进树林,北佬永远别想找到他们。可她不能将玫兰妮带进树林。不,现在不行。噢,她要是早点生孩子就好了,哪怕昨天也行啊。或许,他们还能弄到一辆救护车,把她带到什么地方藏起来。但现在——她必须找到米德医生,让他跟自己回家。或许,他能让孩子快点生下来。

她提起裙子就跑,那脚步声仿佛始终和着一个节拍:“北佬要来了!北佬要来了!”五角广场上满是闷头瞎跑的人,到处都是满载伤员的大车、救护车、牛车和马车。人群中,喧嚣声如拍岸巨浪,一波又一波地涌来。

然后,她看到一幕并不协调的怪异景象:一群女人扛着火腿,从铁路那边走来;小孩拎着一桶桶糖蜜,跌跌撞撞、脚步飞快地跟在她们身旁,糖蜜滴滴答答地洒了一路;少年扛着一袋袋玉米和土豆;一个老头用独轮车推着一小桶面粉,吃力地跟着队伍走。男女老少、黑人白人,都一脸紧张,带着成包、成袋、成箱的食物匆匆赶路。一年来,斯嘉丽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食物。突然,人群为一辆歪歪斜斜的马车让出一条道。文雅娇弱的埃尔辛太太一只手拉着缰绳,另一只手拿着马鞭,驾车而来。她站在那辆维多利亚马车的车前座上,脸色苍白,没戴帽子,长长的银发在身后飘飞。看她那挥鞭驾车的模样,简直像个复仇女神。她家的黑嬷嬷梅利莎坐在后座上,被颠得左摇右晃。她一只手抓着块油腻腻的熏咸肉,另一只手配合双脚,努力护着堆在周围的箱子和口袋。一个装干豌豆的袋子破了,豌豆撒了一地。斯嘉丽尖声喊她,声音却被喧嚣的人群淹没。那辆马车发疯般地飞驰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