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 / 2)

开战以来,亚特兰大第一次听见枪炮声。清晨,城市的喧嚣还未响起,肯纳索山便隐隐传来低低的隆隆声。那声音遥远而模糊,仿佛夏日雷鸣。偶尔,也会传来几声足以听清的响动,甚至能盖过正午的车马往来声。人们努力不去听,照样聊天、欢笑、忙各自的事,仿佛北佬不在二十二英里之外。然而,人们无论在忙什么,都忍不住去听,一直听,一直听。每天都有上百回,心就那么骤然狂跳起来。隆隆声是不是更响了?抑或那只是他们的幻想?约翰逊将军这次挡得住吗?他能行吗?

恐慌就在表象之下。撤退开始以来,人们的神经一天比一天紧绷,已经濒临崩溃边缘。没人谈论恐惧。这个话题虽然成了禁忌,人们绷紧的神经却另外找到了宣泄方式。人们大声批评将军,公众情绪异常亢奋。舍曼已经打到亚特兰大门口,邦联军队若再退一次,就可能进城了。

给我们一个不会撤退的将军!给我们一个会奋起作战的人!

“乔·布朗州长的宝贝”——州民兵团和地方志愿军就在远方隆隆的炮声中行出亚特兰大,去包围约翰斯顿后方查特胡奇河上的桥梁和渡口。这是一个多云的阴天。队伍走出五角广场,转上通向玛丽埃塔小镇的路时,天下起了毛毛雨。全城百姓都出来送行。桃树街两旁店铺的木架凉棚下,挤挤挨挨地站满奋力鼓舞士气的人。

斯嘉丽和梅贝尔·梅里韦瑟·皮卡德获准离开医院,为士兵们送行。因为亨利·汉密尔顿大叔和梅里韦瑟老爹都在地方志愿军里,两位姑娘跟米德太太挤在人群中,踮着脚,想看得更清楚些。斯嘉丽虽然和大多南方人一样,只相信最乐观、最令人安慰的消息,但看到大杂烩一样的队伍走过,她还是不由得心底生寒。形势肯定已经十分危急,否则断不会出动这帮老的老、小的小,本该钻防空洞的乌合之众。队伍中当然也有年轻力壮的人。他们穿着鲜艳的民兵团军官服,头上羽毛摆动,腰间饰带飘飘。但队伍里也有很多老头和少年。看到他们,斯嘉丽又同情又担忧,心都揪紧了。有些须发花白的人比她父亲年纪还大,却要在细雨中跟上鼓笛乐队的节奏,努力走得精神抖擞。梅里韦瑟老爹把梅里韦瑟太太最好的彩格呢披巾裹在肩上挡雨。他走在第一排,看见两个姑娘时,还咧嘴冲她们打招呼。她们挥舞着手帕,也快活地冲他高喊“再见”。梅贝尔攥着斯嘉丽的胳膊,低声道:“噢,可怜的老家伙!一场大风暴就能要了他的命!他那腰痛的毛病……”

亨利·汉密尔顿大叔走在梅里韦瑟老爹后面那排。他竖起黑色长外套的衣领,遮住耳朵。他腰带上别了两把墨西哥战争期间用过的手枪,手里拎了个毛毡包。同他年纪相仿的贴身男仆举着一把伞,跟在他身边。跟这些老头并肩而行的还有不少孩子,看起来没一个满了十六岁。很多人都是逃学参的军。还有些穿着学院制服的军校学生三五成群地走在一起。他们戴着紧巴巴的灰色军帽,帽子上的黑公鸡羽毛已经被雨水打湿。交叉着系在他们胸前的干净白帆布带,也被雨水打湿了。菲尔·米德也在队伍中。他骄傲地佩着已故兄长的军刀和马枪,帽子故意神气地歪向一边。儿子经过时,米德太太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冲他挥手致意。可他一走过,她便脑袋一歪,在斯嘉丽肩上靠了好一会儿,仿佛突然间全身都没了力气。

很多人根本没有武器。因为邦联已经没有枪支或弹药能发给他们。这些人只能希望从杀死或俘获的北佬身上弄到武器装备自身。很多人靴子里插着单刃猎刀,手里握着又长又粗、带铁质尖头的杆子,即被称为“乔·布朗矛”的东西。幸运的人能在肩上斜挎一把老式燧发滑膛枪,腰间挂着牛角制火药筒。

约翰斯顿在撤退中损失了一万人,急需一万多新兵补缺。斯嘉丽害怕地想:“可他得到的就是这些人!”炮兵部队隆隆而过,溅起的泥水都飞到围观人群身上了。斯嘉丽突然瞧见一个黑奴骑着骡子,紧挨着一门大炮走。他很年轻,皮肤跟马鞍一个色,神情严肃。斯嘉丽一看到他,就立刻嚷了起来:“是莫斯!阿希礼的莫斯!他在这儿干吗?”她从人群中挤到路缘上,放声大喊:“莫斯!停下!”

年轻人看见她,拉住缰绳,高兴地笑着,准备跳下骡背。他身后一个浑身湿透的中士吼道:“小子,坐好了!你要敢下去,我就毙了你!赶到山里还得花一段时间呢。”

“噢,就一会儿,中士!莫斯,你不用下来!你到底在这儿干什么啊?”

“再去打仗啊,斯嘉丽小姐。不过,这次是跟老约翰先生去,不是跟阿希礼先生。”

“威尔克斯先生!”斯嘉丽目瞪口呆。威尔克斯先生都快七十了!“他在哪儿?”

“后面,跟在最后一门炮旁边,斯嘉丽小姐。很后面!”

“抱歉,太太。小子,赶紧走!”

斯嘉丽在齐脚踝深的泥地里站了一会儿,看着一门又一门大炮摇摇晃晃地驶过。“噢,不!”她想,“不行。他太老了,而且也跟阿希礼一样,根本不喜欢战争!”她朝路缘上退了几步,仔细查看经过的每一张脸。最后一门大炮和拖带火炮的前车吱吱呀呀、泥浆四溅地过来了。她终于看到他,修长、挺拔,银色长发湿漉漉地贴着脖子,他从容地骑在一匹紫红色牝马上。牝马在泥坑间择路而行,优雅得宛如一位穿着缎面裙的贵妇。呀,那马不是内莉吗!塔尔顿太太的内莉!比阿特丽斯·塔尔顿的心肝宝贝!

威尔克斯先生看见站在泥地里的斯嘉丽,微笑着拉住缰绳,下马朝她走来。

“斯嘉丽,我正想见你呢。我替你家人捎了很多消息过来。不过,现在没时间了。你瞧,我们今天早上才集合,立刻就被催着出发。”

“噢,威尔克斯先生!”斯嘉丽绝望地握住他的手,大声道,“别去!干吗非要您去?”

“啊,这么说,你觉得我太老啦!”他笑了。那就是阿希礼的微笑,只不过出现在一张老一些的脸上,“或许,我老得不能行军,但骑马射击还成。塔尔顿太太真好,还把内莉借给我,让我有匹好马可骑。但愿内莉别出什么事。它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没脸回去见塔尔顿太太。内莉是她最后一匹马了。”他爽朗的大笑声打消了斯嘉丽的恐惧,“你妈、你爸和两个妹妹很好,都托我向你问好呢。你爸今天差点跟我们一起来!”

“噢,爸爸可不能来!”斯嘉丽惊恐地嚷道,“爸爸不能来!他不会上战场的,对吧?”

“嗯,他不会。他那僵硬的膝盖根本走不了远路,但他还是一心要骑马跟我们走。你妈说他要是能跳过草场上那道篱笆,就同意他走。因为她说,在军队骑马,会遇到很多难行的路。你爸还以为那很容易,但——说出来你都不信!他的马一跑到篱笆前,就突然停住,你爸便从它头顶摔了出去!他没摔断脖子真是奇迹!你知道他的倔脾气吧!那人立刻爬起来,又试了一次。哈,斯嘉丽,他当着奥哈拉太太的面连摔三次,才被波尔克扶上床。他恼火不已,非赌咒发誓地说你妈肯定‘悄悄跟那畜生咬耳朵了’。他只是没法再服役,斯嘉丽,你没必要因此感到羞愧。毕竟,总得有人留在家中,为军队种庄稼嘛。”

斯嘉丽才不羞愧,反而大大松了口气。

“我已经把英迪亚和霍尼送去梅肯,跟伯尔一家同住。十二橡树园就交给奥哈拉先生,请他像照看塔拉那样,照看一下……亲爱的,我得走了。让我再亲亲你漂亮的脸蛋吧。”

斯嘉丽噘起嘴,喉头哽咽。她很喜欢威尔克斯先生。很久以前,她还希望自己能当他的儿媳妇呢。

“一定要把这个吻带给佩蒂帕特,这一个带给玫兰妮。”他边说,边又轻轻吻了她两下,“玫兰妮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