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2)

战争仍在继续,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捷报,但人们已经不再说“只要再赢一场,战争就能结束”,也不再说北佬都是胆小鬼。如今,显然人人都很明白:北佬才不是胆小鬼,一场胜仗也绝对无法征服他们。不过,南部邦联的摩根将军和福里斯特将军在田纳西打的几场胜仗和第二次布尔溪战役的胜利,都是值得大肆夸耀、堪比剥下北佬头皮挂起来的光荣事迹。不过,这些胜利还是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大量伤病员涌入亚特兰大的医院和居民家中,穿上丧服的女人越来越多,奥克兰公墓里一排又一排相似的阵亡士兵墓也每天都在增加。

邦联货币急剧贬值,于是食品衣服价格暴涨。军需部门持续不断的大量征粮,终于影响到了亚特兰大市民们的餐桌。白面稀缺、贵得离谱,因此玉米面包普遍取代了饼干、面包卷和蛋奶烘饼。肉店里几乎没有牛肉,少得可怜的羊肉也只有富人才吃得起。好在猪肉依然充足,鸡肉和各色蔬菜也还不缺。

北佬对南部邦联各港口的封锁更加严密,茶叶、咖啡、丝绸、鲸骨裙撑、科隆香水、时尚杂志和书籍之类的奢侈品既稀少,又昂贵。甚至最便宜的棉质品也价格飞涨,女士们只得遗憾地用旧衣服将就一季。积灰多年的织机又从阁楼上搬下来,几乎每家客厅都能见到手工纺织的布匹。士兵、女人、孩子、黑人……大家都开始穿土布衣裳。邦联的灰军装几乎绝迹,取而代之的是淡棕色土布军装。

医院已经开始发愁奎宁、甘汞、鸦片、氯仿和碘短缺。亚麻绷带和棉绷带如今已经珍贵得用过也舍不得丢。在医院做看护的太太们都会把一篮篮血污的绷带带回家,洗烫后再带到医院,给其他伤员用。

但对刚摆脱寡居束缚的斯嘉丽来说,只觉得这段战时光阴既快活,又兴奋。甚至衣食短缺她都没觉得苦恼,反而很开心自己又能抛头露面。

回想过去日复一日的乏味生活,她觉得现在的生活节奏真像一下子加快了千百倍。每个黎明,都会开启一场激动人心的冒险。一天中,她总会新结识几个男人。这些人会提出拜访请求,称赞她如何如何美丽,声称为她而战,哪怕付出生命也荣幸之至。虽然到死都会爱着阿希礼,但这并不能阻止她引诱别的男人向她求婚。

接连不断的战火让社交生活日渐随意。各种不拘礼节的现象让老人们大为震惊。母亲们发现陌生男子登门拜访自己的女儿,既不带介绍信,也说不清自己的身世背景。尤其看到女儿跟这些男人手牵着手,更是让母亲们惊恐不已。比如,梅里韦瑟太太婚前从未吻过丈夫,看到梅贝尔竟跟那个名叫勒内·皮卡德的义勇军士兵接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梅贝尔的不以为耻,让她越发震惊。哪怕勒内立刻求了婚,也没能让她好受些。梅里韦瑟太太觉得南方的道德体系即将全面崩溃。她常常把这话挂在嘴上,其他母亲也深表赞同,并一致认为这都是战争惹的祸。

但估计一周或一个月就会牺牲的男人们可没法等上一年,再来恳求直呼姑娘的名字(芳名后当然会带上“小姐”二字)。他们也不能按照战前的常规礼节,经历漫长的求婚过程,反而更有可能三四个月就求婚。非常清楚应该拒绝绅士头三次求婚的姑娘们,也往往对方一开口,便匆匆应允了。

不拘礼节的现象让斯嘉丽觉得战争非常有趣。除了脏兮兮的护理工作和枯燥的卷绷带活计,就算一直打仗也无所谓。现在,她已经能泰然忍受医院里的一切,因为那儿简直是个绝佳的猎男场所。无助的伤兵们轻而易举地为她的魅力折服。只要给他们换换绷带、洗洗脸、拍拍枕头、摇摇扇,他们就能坠入爱河。噢,枯燥乏味地过了一年,如今真如置身天堂哪!

斯嘉丽又成为出嫁前的那个斯嘉丽了。她仿佛从未嫁给查尔斯,从未被他的死亡震惊,也没生过韦德。战争、婚姻和生育还未触动她内心深处的任何一根弦,便过去了。她丝毫未变。虽然有个孩子,但红砖房里的其他人将孩子照料得那样好,她几乎快把他忘了。无论脑里,还是心中,她又是从前那个斯嘉丽·奥哈拉——全县首屈一指的美人。她的想法和行为也跟旧时一样,但活动范围大大增加。不顾佩蒂姑妈那些朋友的反对,她变得跟婚前一样,参加派对、跳舞、跟士兵骑马和调情。除了仍穿着丧服,姑娘时期做过的一切,她全干了个遍。她知道,这将是压垮佩蒂帕特和玫兰妮的最后一根稻草。做寡妇也跟做姑娘时一样迷人,只要顺心顺意,她便快活无比;只要没人添麻烦,她就热心助人,为自己的容貌和讨人喜欢骄傲不已。

几周前她还愁眉苦脸,现在又欢欢喜喜了。阿希礼已经娶了玫兰妮,如今又身处危险之中,她此时能得到的最大快乐,也莫过于追求者众多,以及那些人再三保证她魅力十足的话了。但不知怎的,阿希礼身在远方时,他已经属于别人的事实也变得更易忍受。亚特兰大和弗吉尼亚相隔数百英里,似乎让阿希礼有时既属于玫兰妮,也属于她。

一八六二年秋就这样匆匆地过去了。成日里,她不是做护理,就是跳舞、骑马和卷绷带,有时也回塔拉庄园小住。但这几次回娘家的经历都令人失望。在亚特兰大时,她便盼着能跟母亲安安静静地畅谈一番。回去后,却几乎找不到这样的机会。根本没时间坐在埃伦身边陪她做针线活;没机会闻闻母亲裙袂窸窣间,柠檬马鞭草香囊淡淡的香气;也没法让她柔软的双手轻轻爱抚自己的脸颊。

埃伦现在心事重重,人也瘦了,每天从早忙到晚。直到全种植园的人都入睡很久,她才休息。邦联军需部门的征税一个月比一个月重,她的任务便是让塔拉庄园出产更多东西。甚至杰拉尔德也忙了起来,这可是多年来的头一遭。因为找不到监工顶乔纳斯·威尔克森的空缺,他只好亲自骑马去地里巡查。看埃伦每天忙得连个晚安吻都没时间,杰拉尔德又成天在地里,斯嘉丽觉得塔拉庄园真是无聊透了。甚至两个妹妹,也有了放不下的心事。苏埃伦如今已经跟弗兰克·肯尼迪非正式地订了婚,唱起《这残酷的战争结束时》的那股傲慢劲,几乎让斯嘉丽受不了。卡伦太沉醉于布伦特·塔尔顿编织的美梦里,跟她待在一起也很无趣。

虽然斯嘉丽每次都高高兴兴地回家,但佩蒂和玫兰妮照例来信求她回去时,她也不会觉得难过。每每此时,埃伦倒会唉声叹气,为长女和唯一外孙的离开而沮丧。

“但既然亚特兰大的护理工作需要你,我就不能自私地将你留在这里。”她说,“只是……只是,亲爱的,我似乎都没找出时间跟你聊聊,没再好好将你当成我的小姑娘疼一疼,你就要走了。”

“我永远是你的小姑娘。”斯嘉丽总会一边说,一边将头埋进母亲怀里,并因愧疚而自责。她没告诉母亲,吸引她返回亚特兰大的是舞会和众多追求者,并非为邦联服务。如今,她向母亲隐瞒了很多事,尤其瑞德·巴特勒常常到佩蒂帕特姑妈家登门造访的事,她更是半点不敢透露。

义卖会后的几个月里,瑞德只要进城,必登门拜访,然后用自己的马车带斯嘉丽出门兜风,陪她去跳舞、逛义卖会,还会在医院外等着,好送她回家。虽然不再怕他泄露自己的秘密,但她内心深处仍潜藏着一段令人不安的回忆:他曾见过她最糟糕的样子,知道关于阿希礼的一切真相。能在每次被他激怒时管住嘴,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而他呢,又常常激怒她。

他已经三十五六岁,比她的任何追求者都大。她能游刃有余地对付同龄的追求者,却无法控制和摆布他,在他面前简直犹如无助的孩子。他总是一副不知吃惊为何物的样子,倒是觉得很多事情都挺有趣。尤其她被气得哑口无言时,更是天底下最有趣的事。她常常被他炉火纯青的引逗技巧激得勃然大怒,因为虽然遗传了埃伦那张会让人产生甜美错觉的脸,她骨子里却是杰拉尔德的爱尔兰脾气。在此之前,除非在埃伦面前,否则她根本不用控制自己的脾气。如今,她却因为害怕他那副咧嘴而笑的狡黠模样,被迫强忍住想出口的话。他要是也发发火就好了,她便不会觉得自己的处境如此不利。

经历了数次争论,却鲜占上风后,她总赌咒发誓地说此人非常讨厌、毫无教养、根本不是绅士,她再也不要跟他有半点瓜葛。但他迟早会回到亚特兰大,然后再次打着看望佩蒂姑妈的幌子登门拜访,却极尽殷勤地给斯嘉丽献上一盒从拿骚带来的夹心软糖。要不就在音乐会上抢先占个她身边的位置,或在舞会上请她跳舞。通常,她都会觉得如此满不在乎、厚颜无耻的样子很有趣,便哈哈笑着宽恕了他上次的无礼,直到下次再斗气。

尽管有种种恼人之处,她还是越来越期待他的拜访。他身上有种令人兴奋的东西,一种她分析不透,也从未在其他男人身上见过的东西。他高大优雅的身材令人屏息,一进屋就给人一种来自肉体的强烈冲击。那双满含傲慢、冷漠和讥诮的黑眸仿佛在向她发出挑战,看她是否能将他治得服服帖帖。

“我简直像是已经爱上他了!”她困惑地想,“可我并不爱他啊,真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然而,兴奋的感觉一直都在。他每次登门,身上那股十足的阳刚之气都会让佩蒂姑妈温文尔雅的家显得狭小暗淡、略显过时。对于他的出现,斯嘉丽并非屋里唯一行为反常、态度勉强的人。因为,佩蒂姑妈见到他也会心慌意乱、激动不已。

其实,佩蒂知道埃伦反对瑞德去看她的女儿,也知道不能不顾查尔斯顿上流社会拒不接受他的禁令,但她还是抵挡不住他的精心恭维和吻手礼,就像苍蝇见了蜜罐无法不动心一样。况且,他经常从拿骚给她带回一些小礼物,还保证是特意冒着生命危险,突破封锁线为她买的——整板的别针、缝衣针、纽扣、绕在线轴上的丝线和发夹。如今,这些小“奢侈品”几乎绝迹,女士们只能戴手削的木头发夹,用布包橡果做纽扣。所以,佩蒂实在没那么坚强的意志拒绝它们。她还像小孩似的喜欢“惊喜包裹”,忍不住想拆开他的礼物。而一旦拆开,又怎么好意思拒绝。既然收了礼,她当然没法鼓足勇气,告诉他“以他的名声,拜访三位没有男性保护者的女士实在不合适”。瑞德·巴特勒每次登门,佩蒂姑妈都觉得自己需要一个男性保护者。

“真搞不懂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会无助地叹口气,“但是——唉,依我看,他若能打心眼里尊重女性,应该就是位心善又迷人的男士。”

自从婚戒失而复得,玫兰妮就觉得瑞德是个非常高雅体贴的绅士,所以不免为这样的评论吃惊。瑞德对她向来礼貌有加,她在他面前却有些胆怯。但这大多还是因为在任何并非年幼就相识的男人面前,她都腼腆羞怯。私下里,她其实很为他惋惜。他若知道这点,肯定会忍俊不禁。玫兰妮觉得,定是情场失意才毁了他的生活,让他变得如此冷酷无情。其实,他需要的不过是好女人的爱。在庇护下长大的玫兰妮从未见识过邪恶,因此也不相信世间有恶。听到关于瑞德和那个查尔斯顿姑娘的流言蜚语时,她大为震惊,但并不相信。所以,她非但没有背弃他,反而在羞怯之余待他更亲切和善,并愤愤不平地认为他受到了极不公正的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