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2)

“怎么啦,小姐?”杰拉尔德给自己斟了杯波尔图葡萄酒,“干得漂亮啊!才当了几天寡妇,就又想嫁人啦?”

“爸,别那么大声,仆人们……”

“他们早就知道了,毫无疑问。人人都知道我们家丢人现眼。你可怜的妈妈因此卧病在床,我也抬不起头来。真丢人。不,丫头,这回哭鼻子也不管用。”见斯嘉丽眨巴着眼睛,嘴也噘了起来,他连忙略带惊慌地道,“我还不了解你吗!就算正在给丈夫守灵,你也能跟别人调情。别哭啦。行,今晚我就不多说什么了,因为还要去会会那位了不得的巴特勒船长。他竟然如此轻贱我女儿的名声。但明天早晨——好啦,别哭了。哭对你又没什么用,一点用都没有。我决定了,明天就把你带回塔拉庄园,省得再给全家人丢脸。别哭啦,宝贝儿。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多漂亮的礼物,不是吗?瞧瞧,瞧瞧呀!我可是个忙人,大老远地跑来,别再给我添麻烦了呀。别哭啦!”

温暖的暗夜中,玫兰妮和佩蒂帕特已经睡着好几个小时了,斯嘉丽却还醒着。她心情沉重,惶恐不安。生活刚刚重新开始,就要离开亚特兰大,回家面对埃伦!她宁愿死,也不想面对母亲。如果此时此刻死掉就好了,那样每个人都会后悔,不该对她恶意满满。她在热烘烘的枕头上辗转反侧,直到听见安静的街道远远传来一阵噪声。尽管模糊不清,那声音听起来却意外地熟悉。她溜下床,来到窗边。繁星点点的幽暗夜空下,绿荫如盖的街道隐没在一片柔和的黑暗里。那噪声越来越近,有车轮的声音,也有沉重而缓慢的马蹄声和人声。她突然咧嘴笑了,因为一个带浓重爱尔兰土腔和威士忌味的声音在高唱《矮背马车上的佩格》。她听出来了。这或许不是琼斯伯勒的开庭日,但杰拉尔德回家时就是这副样子。

她看见一辆四轮单马轻便马车停在屋前,车身巨大的黑影中,几个模糊的人影下了车。有人陪着他呢。两个身影站在大门口,她听见门闩“咔嗒”一响,杰拉尔德的声音便清晰地传来。

“现在,我给你唱《哀悼罗伯特·埃米特》。小伙子,你该学学这首歌。我来教你。”

“十分乐意。”他的同伴应道,拉长的平淡声音里似乎藏了丝笑意,“但不是现在,奥哈拉先生。”

“噢,天哪,是那讨厌的巴特勒!”斯嘉丽想。她先是生气,随即又精神一振。至少,他俩没开枪决斗。而且,这么晚了还以这种方式一同回来,他们肯定相处得很愉快。

“我要唱啦,你好好听着,不然我就一枪崩了你这个奥伦治会会员。”

“我不是奥伦治会会员,我是查尔斯顿人。”

“那也没好到哪儿去,反而更糟。我有两个小姨子住在查尔斯顿,那儿的情况我知道。”

“他是要让左邻右舍都听到吗?”斯嘉丽惊恐地想,伸手去拿晨衣。可她又能做什么?都夜里这时候了,她不可能下楼把爸爸从街上拽进屋。

仍在门口磨蹭的杰拉尔德脑袋一扬,突然毫无预警地用浑厚的男低音,吼起那首哀歌。斯嘉丽双肘撑在窗台上,侧耳倾听,不自觉地咧嘴笑了。爸爸要是不跑调,这应该是首很动听的歌。这也是她最喜欢的歌之一。没过一会儿,她也跟着哼起开头那几句美丽而哀伤的歌词:

年轻英雄的长眠之地离她很远,

挚友亲朋们围在她身边叹息不已。

歌声未停,她听见佩蒂帕特和玫兰的房间传来动静。可怜的人哪,肯定很烦躁。她们还不习惯杰拉尔德这种精力充沛的男人。

一曲终了,两个身影交叠成一个,沿着小径登上台阶。随后,是一阵谨慎的敲门声。

“看来,我得下楼一趟,”斯嘉丽想,“他毕竟是我爸。可怜的佩蒂肯定死也不会下去。”而且,她也不想让仆人们瞧见杰拉尔德现在的样子。如果让彼得试着伺候他就寝,他说不定还会蛮横无理。只有波尔克知道怎么对付他。

她扣紧晨衣领口,点亮床边的蜡烛,匆匆走下幽暗的楼梯,来到前厅。把蜡烛插进烛台后,她便打开了门。摇曳的烛光中,她看见连褶裥饰边都一丝不乱的瑞德·巴特勒正扶着自己矮壮的父亲。那首“哀歌”显然已是杰拉尔德的绝唱。此刻,他整个人都倚在同伴的胳膊上,帽子掉了,卷曲的长发乱得像蓬白马鬃,领结歪到耳朵下,衬衫胸口上酒渍斑斑。

“我想,这位是你父亲吧?”巴特勒船长说,黝黑的脸上,那双眼里满是戏谑。他只瞥了一眼,就看出她衣冠不整。那目光仿佛已经穿透晨衣。

“扶他进来吧。”她只说了这么一句,既为自己的衣衫窘迫不堪,也愤怒杰拉尔德竟将她置于如此境地,害她被这个男人嘲笑。

瑞德把杰拉尔德往前一推。“要我帮你把他送上楼吗?你弄不动他,他可重了。”

如此大胆的提议惊得她不由得张大了嘴。要是让巴特勒船长上楼,天知道缩在**的佩蒂帕特和玫兰会怎么想。

“天哪,不行!就这儿吧,扶到客厅沙发上。”

“你是想说‘殉夫自焚’吗?”

“谢谢,麻烦你说话礼貌些。放这儿。好了,让他躺下吧。”

“要把他的靴子脱掉吗?”

“不用,他以前这么睡过。”

不小心说漏嘴,她真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因为他把杰拉尔德的腿架好时,已经轻笑出声。

“好了,请你离开吧。”

他走进昏暗的门厅,捡起掉在门槛上的帽子。

“周日晚餐桌上见。”说完,他便出去了,还悄无声息地带上了门。

五点半,仆人们还没从后院进来准备早餐,斯嘉丽就起床了。她溜下楼,来到安静的楼下。杰拉尔德也醒了,正坐在沙发上,双手揪着圆圆的脑袋,仿佛要把它捏碎似的。斯嘉丽进来时,他抬眼偷瞄,哪知眼睛一动脑袋就疼得厉害,顿时忍不住呻吟了几声。

“哎哟!”

“爸,瞧瞧你干的好事,”她愤怒地低声道,“那个点才回家,还唱歌吵醒所有邻居。”

“我唱歌了?”

“唱了!把‘挽歌’唱得震天响呢。”

“我一点都记不得了。”

“邻居们到死都忘不了,佩蒂帕特小姐和玫兰妮也一样。”

“天哪,”杰拉尔德呻吟着,动了动舌苔颇厚的舌头,舔了圈干燥的嘴唇,“牌局开始后的事,我几乎全记不清了。”

“牌局?”

“巴特勒那个花花公子吹牛说他打扑克天下无敌……”

“你输了多少?”

“什么话,我当然赢了。喝一两杯,有助牌运。”

“看看你的钱包。”

杰拉尔德从衣服里掏出钱包打开,每个动作似乎都很痛苦。钱包是空的。他可怜巴巴地盯着钱包,一脸困惑。

“五百美元呢,”他说,“这笔钱本来打算给奥哈拉太太买点偷运进来的东西呀。现在,连回塔拉的路费也没了。”

斯嘉丽气呼呼地盯着空空的钱包,心中起意,很快想出一个点子。

“在这城里,我是再也抬不起头了,”她开口道,“你让我们所有人蒙羞了。”

“闭嘴,丫头。你看不出我头都要炸了吗?”

“醉醺醺地跟巴特勒船长那样的人回家,声嘶力竭地唱歌,唱得每个人都听见,还把钱输个精光。”

“那家伙打牌太精,真不是个绅士。他——”

“妈妈要是听说这事,该怎么想?”

他立刻抬头看向她,脸上满是痛苦和担忧之色。

“你不会告诉你妈妈,让她难过吧?一个字都别提,好吗?”

斯嘉丽噘起嘴,一声不吭。

“她那么温柔,想想看,这事得让她多伤心哪。”

“爸,你昨晚还说我让全家蒙羞呢。我只不过为了那些士兵,可怜巴巴地跳了会儿舞。噢,想想我又要哭了。”

“哎呀,别哭啊,”杰拉尔德恳求道,“我这可怜的脑袋真受不了啦,马上就要炸了。”

“而且,你还说我……”

“好啦,丫头,好啦,你可怜的老父亲就说了这么几句话,你别再为此伤心了。他有口无心,什么都不懂!当然,你是个心善的好姑娘,真的。”

“那你还想带我回家丢人现眼。”

“啊,亲爱的,不会的。我逗你呢。你不会跟妈妈说钱的事吧,开支已经让她够着急的了。”

“不提。”斯嘉丽很坦率,“只要你让我待在这儿,告诉妈妈没什么事,都是那些老太婆搬弄是非,我就不提。”

杰拉尔德忧伤地看着女儿。

“你这是不折不扣的敲诈。”

“昨晚的事,也是不折不扣的丑闻。”

“好吧,”他又哄开了,“我们把这些事都忘了。你说,佩蒂帕特那样美丽善良的女士,家里会有白兰地吗?还得再来一口,才能醒酒啊……”

斯嘉丽转过身,蹑手蹑脚地穿过安静的走廊,去餐厅拿白兰地。佩蒂帕特每次心跳得要晕倒,或像是要晕倒时,都会啜上一口。私下里,她和玫兰都管那叫“头晕瓶”。她满脸得意,没有半点不孝顺父亲的愧疚之色。这下,就算再有爱管闲事的人给埃伦写信,也会有谎言给她抚慰。现在,她也可以继续留在亚特兰大,几乎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因为佩蒂帕特真是个软弱的家伙。她打开酒柜,把酒瓶和杯子抱在胸前站了一会儿。

她仿佛看见一长串美景:在流水潺潺的桃树溪边野餐、在石山上举办烤肉宴、招待会和舞会,还有午后的舞会、乘车出游和周日晚上自助晚餐会。所有活动她都要参加,还要成为每场的中心,让男人们都围着她转。只要在医院稍微为男人尽点力,他们就很容易坠入情网。现在,她已经没那么介意医院。男人一生病,就很容易被打动。他们活像塔拉庄园熟透的桃子,轻轻一摇,便会落入聪明的姑娘手里。

她拿着那瓶能令人重新振奋起来的酒,朝父亲走去。谢天谢地,奥哈拉家那颗著名的脑袋没能挺住昨晚的那场较量。接着,她又突然起了疑心:这一切不会跟瑞德·巴特勒有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