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货摊前都围了一群人,姑娘们叽叽喳喳,男人们买这买那,唯独她俩的摊位冷冷清清。偶尔几个上前攀谈的,不是说曾跟阿希礼是大学同窗(他真是个出色的士兵),就是语气崇敬地说起查尔斯,感叹他的死真是亚特兰大的一大损失。
接着,欢快的《约翰尼·布克,帮帮黑人!》舞曲突然响起,斯嘉丽差点尖叫出声。好想跳舞呀,太想跳舞了。她望向舞池对面,一只脚合着音乐打拍子,绿眸里满是渴望,仿佛就要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对面有个男人刚进来,正站在门边打量众人。他立刻认出斯嘉丽,不由得仔细打量起她愠怒又叛逆的脸上,那双斜睨着众人的眼睛。随后,读懂那双眼里任何男人都能领会的邀请之意时,他咧嘴笑了。
此人一身绒面呢黑衣,个子很高,比身边的几位军官高出很多。他肩膀很宽,但越往下越窄,于是不仅腰细,锃亮皮靴里的一双脚更是小得滑稽。一身极黑的衣服配上带褶裥饰边的精致衬衫,裤子利落地扎在高帮靴里。这身打扮跟他的体格和相貌极不相称,因为虽然穿得像个花花公子,身体却充满力量。而周身慵懒优雅的气质里,也潜藏着危险的气息。他头发乌黑,八字须修得又短又齐,和周围蓄时髦长须的骑兵一比,简直像个外国人。看起来,他就像个纵情声色、恬不知耻的男人,事实也的确如此。此人自命不凡,周身都是一股令人不快的倨傲气。他盯着斯嘉丽,大胆的眼里尽是不怀好意的神色。看到最后,斯嘉丽感觉到他的注视,也朝他看来。
虽然觉得这人面熟,斯嘉丽一时间却想不起他是谁。但几个月来,他是第一个对她表现出兴趣的男人,于是她冲他嫣然一笑。他鞠了一躬,她也稍稍回了个屈膝礼。然后,他挺直身子,迈着印第安人一样的轻快步伐,朝她走来。她这才惊得捂住了嘴,因为她想起来这是谁了。
晴天霹雳!她呆立当场,看着他穿过人群而来。接着,她不假思索地转过身,一心想奔回放茶点的房间,裙子却被货摊上的一根钉子钩住了。她死命一拉,裙子破了,可他也转眼间到了她跟前。
“让我来吧,”说着,他便俯身去解那条荷叶边,“奥哈拉小姐,我都没敢奢望你还记得我。”
他的声音出奇悦耳,正是绅士柔和顿挫的嗓音,响亮中带着查尔斯顿人那种平稳和缓的尾调。
她恳求地仰望着他,脸因回想起上次见面的情景而羞得绯红。她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黑的眼睛。不仅如此,这双眼里还闪动着幸灾乐祸的光芒。全世界那么多人,怎么偏偏碰上他?这可怕的家伙曾目睹她跟阿希礼的那一幕。如今回想起来,当时的情景还能让她做噩梦。这讨厌的恶棍毁姑娘名声,也不受好人欢迎。可卑鄙的男人还理由充足地说她不是淑女呢。
听到他的声音,玫兰妮转过身来。斯嘉丽生平第一次感谢上帝,给了她这么一个小姑子。
“啊,这是——这是瑞德·巴特勒先生,对吗?”玫兰妮微微一笑,伸出手去,“我见过你——”
“在你订婚的大喜日子见过,”他接过话题,俯身吻了吻她的手,“谢谢你还记得我。”
“巴特勒先生,你大老远从查尔斯顿跑这儿来干吗?”
“为了生意上的一件麻烦事,威尔克斯太太。从现在起,我就要在你们的城市进进出出了。我发现,仅把货物运进来可不够,还得想法把它们卖掉。”
“运进来——”玫兰先是皱了皱眉,接着又一下子开心地笑了,“啊,你——你肯定就是大名鼎鼎的巴特勒船长,穿越封锁线的勇士。我们经常听说你。哎呀,这儿的每个姑娘都穿着你运进来的裙子。斯嘉丽,你都不激动吗,亲爱的?头晕了?快坐下吧。”
斯嘉丽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她呼吸那般急促,真担心胸衣系带会绷开。噢,怎么遇到如此可怕的事!她从没想过还会再见到这个男人。他从柜台上拿起她的黑扇子,关切地为她扇了起来。兴许太过关切,他面色严肃,那双眼睛却转个不停。
“这儿真是太热,”他说,“难怪奥哈拉小姐都要晕倒了。我陪你去窗边好吗?”
“不用了。”斯嘉丽说,声音粗鲁得让玫兰目瞪口呆。
“她不是奥哈拉小姐了,”玫兰说,“她是汉密尔顿太太,我嫂子。”玫兰爱怜地瞥了她一眼。看着巴特勒船长那张海盗般黝黑的脸,斯嘉丽觉得他的表情真是令人窒息。
“对两位迷人的女士来说,肯定都大有裨益吧。”他微微鞠了一躬。虽然所有男人都会说这种漂亮话,但他说起来,却让斯嘉丽觉得是反话。
“想必,你们的丈夫今晚也出席了这场盛会吧?跟老朋友叙叙旧,可是一大乐事。”
“我丈夫在弗吉尼亚。”玫兰骄傲地仰起头,“但查尔斯——”她的声音哽咽了。
“他死在了军营里。”斯嘉丽漠然道,几乎咬牙切齿。这家伙永远不走了吗?玫兰吃惊地看向她,船长做了个自责的手势。
“亲爱的太太们——我真不像话!请务必原谅我。但也请允许一个陌生人宽慰一句:为国捐躯,虽死犹生。”
玫兰妮泪光闪烁地冲他微微一笑,斯嘉丽却怒火中烧,无法发泄的恨意啃噬着五脏六腑。他又说了句客套话。虽是句任何绅士在这种场合都会讲的客套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完全不是那个意思。他在嘲笑她。他知道她根本不爱查尔斯。玫兰真是个大傻瓜,竟看不出这个男人的真面目。斯嘉丽惊恐地想:噢,上帝啊,求求您,千万别让任何人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他会把知道的事说出去吗?他当然不是绅士,既然不是,谁说得准他会干出什么事。对于这种人,根本没有评判标准。她抬头看他,发现他耷拉着嘴角,一副假惺惺的样子。就连为她打扇,也是假惺惺的。
“我很好,”斯嘉丽尖酸刻薄地说,“不必把我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
“斯嘉丽,亲爱的!巴特勒船长,你可得原谅她。她——一听到有人提可怜的查尔斯,她就受不了。说到底,我们今晚或许就不该来这儿。你瞧,我们还在服丧期。看这欢乐的氛围和音乐,可怜的孩子,她太紧张了。”
“我非常理解。”他努力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但转头探究地望向玫兰妮,看到她那双甜美的眼睛满是忧伤时,立刻换了副表情,黝黑的脸勉强露出温和与尊重之色,“威尔克斯太太,你真是个勇敢的小女人。”
“一句都没提到我!”斯嘉丽愤愤不平地想。玫兰则困惑地笑笑,应道:“天哪,不,巴特勒船长!医院护理会让我们来照管摊位,只是因为临到头——拿个枕套?这个就很可爱,上面还有一面旗帜呢。”
玫兰妮转向三名光顾货摊的骑兵,一时间还觉得巴特勒船长真是个大好人。然后,她便看见自己的裙子与摊位外的痰盂只隔了一条干酪包布。要是能换块更厚实的布就好了。因为,那些满嘴烟草色唾液的骑兵吐起痰来,可没他们使长马枪的准头。随着越来越多的顾客涌过来,她就把船长、斯嘉丽和痰盂都抛到脑后了。
斯嘉丽坐在凳子上,自顾自地默默扇着扇子,连头都不敢抬。但愿巴特勒船长赶紧回自己那艘船的甲板上去。
“你丈夫去世很久了?”
“噢,是的,很久了。快一年了。”
“那可真是千古了。”
斯嘉丽虽然不太确定“千古”为何意,但他的声音里分明带着**之意,所以她并未吭声。
“你们结婚也很久了吗?请原谅如此冒昧的问题,但我已经离开这儿很久了。”
“两个月。”斯嘉丽不情愿地答道。
“真是个悲剧。”他语调轻松地继续道。
“噢,真讨厌。”斯嘉丽内心翻腾,“换了其他任何人,我都可以冷下脸,叫他立刻滚蛋。可这人知道阿希礼的事,也知道我根本不爱查尔斯。我真是被他缚住了手脚。”她一言不发,仍低头盯着扇子。
“这是你第一次在社交场合露面吧?”
“我知道,这看起来的确很怪异,”她慌忙解释,“原本该麦克卢尔家的姑娘负责这个摊位,可她们被叫走了。找不到其他人顶替,所以玫兰妮和我才——”
“为了那个伟大的目标,再大的牺牲也不为过。”
呀,这不是埃尔辛太太说过的话吗,但她说这话的味道,跟他的可不一样。愤怒的言语眼看着就要脱口而出,却还是被她生生咽了回去。毕竟,她出现在这儿并非为了什么伟大目标,就是在家坐腻了而已。
“我向来觉得,”他若有所思地说,“让女人披上黑纱,足不出户地了却余生,不准参加正常的娱乐活动,简直跟印度的‘殉夫自焚’一样野蛮。”
“沙发(2)?”
他哈哈大笑,她却为自己的无知红了脸。怎么尽用她听不懂的词,真讨厌!
“在印度,男人死后并非土葬,而是火葬。按规矩,他的妻子也得爬上火葬柴堆,一起被火化。”
“太可怕了!他们为何要这么做?警察不管吗?”
<!--PAGE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