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2 / 2)

这两位太太,加上另一位怀廷太太,就构成了亚特兰大的三大台柱。她们分别管理着各自所属的三间教堂、牧师、唱诗班和堂区居民们。

她们组织义卖会、主持缝纫会,在舞会和野餐会上做未婚少女们的年长女伴。她们知道谁与谁相配,谁与谁不合适,也知道谁偷偷喝酒了,谁就要生孩子了,以及什么时候生。她们对佐治亚、南卡罗来纳和弗吉尼亚这三州的名门望族家谱了如指掌。但因为相信只有这三州能出名人,她们就不关心其他州的相关情况了。几位太太知道什么样的行为才算端庄得体,什么样的不算。任何时候对此有意见,她们都会立刻表达出来——梅里韦瑟太太嗓门最大,埃尔辛太太态度优雅、语调缓慢,总是越说声音越轻;怀廷太太则苦着脸悄声低语,似乎很讨厌提起这种事。三位太太彼此厌恶、互相猜忌,严重程度不亚于古罗马前三巨头。但或许是出于相同的原因,她们又结成了紧密的联盟。

“我跟佩蒂说了,你得去我的医院。”梅里韦瑟太太笑容满面地大声道,“你可别再答应埃尔辛太太和怀廷太太哦!”

“不会的。”斯嘉丽虽然完全不知道梅里韦瑟太太在说什么,但受到欢迎、被人需要,还是让她心头暖洋洋的,“但愿不久后还能见到您。”

马车又奋力行驶了一段距离。见到两位太太抱着两筐绷带,小心翼翼地踏着垫脚石穿过泥泞的街道,马车便暂时停了下来,让她们先过。这时,人行道上一个衣着艳丽的身影引起斯嘉丽的注意。那条裙子真晃眼呀,简直不适合穿上街。那是个高挑又漂亮的女人,裙子外披了条佩斯利涡旋纹花呢披巾,披巾上的流苏一直垂到脚跟。那女人有张勇敢无畏的脸,一头红发红得都不像真的了。斯嘉丽还是头一回见到一个肯定“对头发做了什么”的女人,一时间竟看入了神。

“彼得大叔,那是谁?”斯嘉丽低声问。

“不认识。”

“你肯定认识,我看出来了。她是谁?”

“她叫贝尔·沃特林。”彼得大叔噘起下嘴唇。

斯嘉丽立刻发现,他既没称“小姐”,也没用“太太”。

“她是谁?”

“斯嘉丽小姐,”彼得大叔挥鞭抽了下受惊的马,生气地道,“佩蒂小姐可不喜欢你问这些不相干的事。城里的一大群人都不值一提。”

“天哪!”挨了训的斯嘉丽不作声了,心想,“那肯定是个坏女人!”

她还从没见过坏女人,于是扭过头盯着那人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人群中。

如今,商店和战时新建的房屋越来越远,中间隔着大片大片的空地。终于离开商业区,住宅区映入眼帘。斯嘉丽就像再见老友般,将其一一认了出来:莱登家的房子庄严气派;邦内尔家的有白色小圆柱和绿色百叶窗;那所被一圈矮树篱围得严严实实、乔治王朝时期风格的红砖房是麦克卢尔家。因为门廊、花园和人行道上不断有太太小姐跟斯嘉丽打招呼,马车越驶越慢。有的人是点头之交,有些她隐约记得,但大部分完全不认识。佩蒂帕特小姐肯定宣扬过她要来。小韦德不得不被一次又一次地举起,好让那些竟敢踩着软泥走到自家停车台上的女士惊叹一番。她们都嚷嚷着要斯嘉丽务必加入她们的编织缝纫会和医院护理会,千万别答应别人。斯嘉丽只好左一句、右一句地胡乱应承下来。

马车驶过一座布局凌乱、带绿色护壁板的房子时,一个守在前门台阶上的黑丫头嚷道:“她来啦。”米德医生、他妻子和十三岁的小菲尔走出来,大声打起招呼。斯嘉丽想起他们也来参加过自己的婚礼。米德太太登上自家停车台,伸长脖子看孩子。医生却不顾泥泞,艰难地走到马车边。他又高又瘦,留一把尖尖的铁灰色胡须。衣服挂在瘦削的身体上,活像是被飓风吹来的。亚特兰大将他视为一切力量和智慧的源泉,他从众人的信任中吸收点什么,也不足为奇。虽然喜欢发表些神谕式的言论,也有些自负,但他仍算得上全城最慈悲的人。

跟斯嘉丽握了手,又戳了戳韦德的小肚皮,夸了他几句后,医生便声称佩蒂帕特姑妈已经发誓应允,斯嘉丽只会加入米德太太的卷绷带会,别的医院或组织一概不去。

“噢,天哪,但我已经答应了无数位太太啦!”斯嘉丽说。

“我敢说,准是梅里韦瑟太太!”米德太太气鼓鼓地嚷道,“那讨厌的女人!她肯定每趟列车都去接人!”

“因为压根不明白那些都是怎么回事,所以我就答应了。”斯嘉丽坦白道,“医院护理会到底是什么呀?”

她的无知让医生夫妇略感惊讶。

“不过,你一直被关在乡下,当然不知道。”米德太太为她辩解,“我们在各个医院都有护理会,会提供时间不等的护理服务。我们照顾伤员,协助医生,做绷带和衣服。等伤员恢复到能出院的程度,就把他们接回自己家中调养,直到他们痊愈返回部队为止。我们也会照顾一些穷困伤员的妻儿老小。嗯,有些人简直是赤贫。米德医生就在我们协会工作的那个教区医院,人人都夸他了不起,而且……”

“哎呀,哎呀,米德太太,”医生深情地说,“别在外人面前吹嘘我啦。你不让我随军,我能做的事实在少得可怜。”

“不让?”她气呼呼地嚷道,“我?是全城的人不让你去啊!唉,斯嘉丽,一听说他准备去弗吉尼亚当军医,全城的太太小姐们就签了份联名书,请求他留下。城里当然不能少了你。”

“好啦,好啦,米德太太。”这番赞美显然让医生倍感舒适,“或许,有个儿子在前线,暂时也够了吧。”

“明年我也要去!”小菲尔嚷道,激动地又蹦又跳,“去当个小鼓手。我正在学打鼓呢。你要听听吗?我去拿鼓。”

“不,现在别去。”米德太太把他拉得更近了些,脸上突然现出紧张的神情,“亲爱的,明年可不行。或许后年吧。”

“可到时候仗都打完啦!”他挣脱母亲,任性地嚷道,“你答应过的!”

夫妇俩在儿子头顶交换了一个眼神。斯嘉丽看出,因为达西·米德在弗吉尼亚,所以他们想把留在身边的小儿子抓得更紧些。

彼得大叔清了清喉咙。

“我出来时,佩蒂小姐就不太舒服。如果不赶紧回去,她没准儿会晕倒啊。”

“再见,我下午再过去。”米德太太大声道,“替我跟帕蒂说,你要是不加入我那个会,她就要更不舒服啦。”

马车连溜带滑地在泥泞的道路上前行,斯嘉丽仰靠在坐垫上,笑了。数月来,这是她第一次感觉这么好。熙攘匆忙的亚特兰大蕴藏着一股充满活力的刺激感,令人非常惬意,也非常兴奋,真是比查尔斯顿郊外那座孤零零的种植园好多了,那儿只有鳄鱼的咆哮能打破夜晚的寂静。亚特兰大比查尔斯顿好——在查尔斯顿,她只能躲在高墙后的花园里做梦。亚特兰大也比萨凡纳好——萨凡纳虽然有蒲葵成行的宽阔街道,顺着大街流淌而过的却是一条浑浊泥泞的河。没错,眼下,亚特兰大甚至比塔拉庄园还好,哪怕塔拉庄园也很可爱。

纵然街道狭窄泥泞,又位于连绵起伏的红色山丘间,这座城市却蕴含着某种活力,某种原始而粗犷的东西。埃伦和嬷嬷虽赋予斯嘉丽优雅的外表,她的内心却跟这座城市一样原始粗犷。因此,她被亚特兰大吸引,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属于这儿,而非安宁静谧的古城或黄水河边的沙洲浅滩。

此时,居民区已经越来越远。斯嘉丽探出身去,看见佩蒂帕特小姐那座红砖石板屋顶的住宅。那几乎是城北最后一座房子。再往前,桃树街就在大树掩映下越变越窄,弯弯曲曲地没入安静浓密的树林。整洁的板条栅栏刚刚刷成白色。被栅栏围起来的前院零星可见本季最后一批长寿花。两个穿黑衣的女人站在前门台阶上。她们身后是个高大的黄皮肤女人。女人把两只手都藏到了围裙下,正咧嘴大笑着,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圆滚滚的佩蒂帕特小姐兴奋地摇晃着小脚,一只手按在丰满的胸口,以平复跳动不已的心。斯嘉丽看见玫兰妮站在她身边,心中顿生反感。要说亚特兰大有何不足,那就是这个身着一身丧服、如苍蝇般讨厌的娇小女人。她那头浓密的黑鬈发梳成光滑整洁的发髻,俨然一副主妇做派。那张瓜子脸上也漾起表示欢迎和快乐的可爱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