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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埃伦到塔拉庄园的第一天起,这里就在发生变化。尽管只有十五岁,她却已经准备好担起庄园女主人的责任。婚前,女人最要紧的是甜美、温柔、漂亮、会打扮。但婚后,女人就得料理家务,管好全家上百号黑人和白人。她们都受过这方面的训练。

和任何家教良好的年轻小姐一样,埃伦也受过这种婚前教育。而且,她还有嬷嬷。嬷嬷能让最得过且过的黑奴打起精神。埃伦不仅很快把杰拉尔德的家管理得井井有条、优雅体面,还给塔拉庄园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美。

房子修建时没有经过任何建筑设计,很多房间都是依据当时当地的便利,之后加盖的。但经过埃伦的一番料理,竟生出一种魅力,弥补了缺乏设计造成的遗憾。从大路到宅邸的雪松林荫道不仅投下一片清凉幽暗的树荫,还将其他绿树衬得更加明亮。若缺了这样一条雪松林荫道,任何佐治亚州种植园主的家都算不上完整。阳台上肆意生长的紫藤将白色砖墙衬得格外显眼,门边的丛丛粉色紫薇和院中的白木兰连成一片,遮掉了屋子不少难看的线条。

春夏两季,草坪上的狗牙草和红花草绿如翡翠,十分诱人。原本只在屋后溜达的一群群火鸡和白鹅,也难忍**地赶了过来。养得久一些的家禽受绿草、香甜茉莉花苞和百日草的**,不断带头溜进前院。为防止它们破坏草坪,一个黑人小哨兵受命驻扎在前门廊。小黑奴坐在台阶上,拿一块破毛巾当武器,堪称塔拉庄园一景。不过,小哨兵并不开心,因为他不能冲进家禽群,只能用毛巾驱赶,嘘几声了事。

埃伦派了很多黑孩子干这差事,所以它成了塔拉庄园男黑奴们的第一个职位。等到年满十岁,他们才会被分派给种植园的鞋匠老爹学手艺,或派给修车工兼木匠——阿莫斯、牛倌菲利普或赶骡子的小厮科菲。如果这些事都做不好,就下地干活。在黑奴们看来,走到最后一步,也等于彻底失去了所有社会地位。

埃伦的生活既不轻松,也不快乐。但她并不指望活得轻松,如果不快乐,那也是女人的命。这是男人的世界,她早已接受这点。财产是男人的,女人不过帮着管理。女人管理得好,还得夸坐享其成的男人聪明。手上扎了一根刺,男人就咆哮得像头公牛;女人生孩子都得忍住呻吟,唯恐打扰到男人。男人说话粗声粗气,经常喝得酩酊大醉。女人不仅要原谅他们言语有失,还得毫无怨言地伺候醉汉上床歇息。男人粗鲁直率,女人却要一直温和有礼、宽容大量。

她从小遵循淑女的教养原则长大,由此学会如何在挑起重担的同时,保持迷人的魅力。她也有意把三个女儿培养成高尚的淑女。两个小女儿还算培养得成功。因为苏埃伦一心想变得迷人,专心又顺从地听取妈妈的教诲。卡伦因为生性羞怯,也很容易引导。但斯嘉丽不愧是杰拉尔德的女儿,那条通往淑女的路真是走得异常艰难。

让嬷嬷气愤的是,斯嘉丽不愿跟故作庄重的妹妹或威尔克斯家教养良好的女孩们玩,反而与庄园里的黑孩子和邻居家的男孩们混在一起,爬树、扔石头的本事也跟那些浑小子一样棒。嬷嬷眼看埃伦的女儿竟表现出这样的性格,深感不安,时常叮嘱她“要像个小姐”。但埃伦对此更宽容,眼光也更长远。她知道儿时的伴侣会变成今后的情郎,而女孩的首要职责,无非是结婚。她告诉自己,这孩子就是精力旺盛,还有时间教她迷住男人的技巧和风度。

埃伦和嬷嬷齐心协力地朝这个目标努力。渐渐长大的斯嘉丽在这方面倒算得上是个好学生,但其他方面就几乎毫无长进。尽管换了一个又一个家庭教师,还在附近的费耶特维尔女子学校上了两年学,她受到的教育仍很粗浅。但论跳舞,全县再没有哪个姑娘能跳得比她更优雅。她知道如何微笑才能让酒窝轻轻颤动;知道如何走内八字,才能带动宽大的裙摆,摇曳生姿;也知道怎样仰望一个男人的脸,然后垂下眼帘,扑闪睫毛,让自己显出因心中柔情而轻颤的模样。最重要的是,她知道如何在男人面前摆出孩子般甜美温和的脸,以掩饰自己敏锐聪慧的一面。

埃伦轻言细语地劝告,嬷嬷吹毛求疵地指责。两人劳神费力,只为向她反复灌输能成为贤妻的优秀品质。

“亲爱的,你一定要更温柔,更端庄,”埃伦对女儿说,“绝不能打断绅士们说话,哪怕你觉得自己比他们更懂。男人不喜欢冒失的姑娘。”

“姑娘别皱着眉、翘着下巴,只会说‘我要’或‘我不要’。这样的姑娘,多半都找不到丈夫。”嬷嬷沮丧地预言道,“姑娘就该低眉顺眼地说‘好的,先生,我知道了’或者‘嗯,先生,就按你说的办’。”

两人同心协力,教给她淑女该知道的一切,她却只学会了表面的优雅。至于这些品质应该激发的内在优雅,她要么从未学到,要么就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学。学到外在已经让她大受欢迎,而这也正是她想要的。杰拉尔德夸口说她是方圆五县里最漂亮的姑娘。这话也有点道理,因为附近几乎所有小伙都向她求过婚,还有不少求婚者大老远从亚特兰大和萨凡纳赶来。

多亏嬷嬷和埃伦,十六岁时,斯嘉丽出落得甜美可爱,令人着迷。但事实上,她任性执拗、爱慕虚荣、野性难驯。她跟爱尔兰父亲一样冲动易怒,母亲无私而宽容的天性却只学到点皮毛。因为斯嘉丽总把最好的一面展示给母亲,所以埃伦始终没能充分意识到,她的无私宽容都只是虚妄的表象。在母亲面前,斯嘉丽从不胡作非为,反而收敛脾气,极尽温顺。母亲责备的一瞥,都能让她羞愧落泪。

不过,嬷嬷非但对她不抱幻想,还时刻留意着戳穿她的伪装。嬷嬷的眼睛比埃伦更敏锐,斯嘉丽完全想不起这辈子有哪件事能长久地瞒过嬷嬷。

斯嘉丽如此活泼开朗、妩媚迷人,两位慈爱的良师倒是不担忧。这些正是南方女人引以为傲的品质。她们担心杰拉尔德把固执冲动的性格遗传给她,有时生怕她还没找到如意郎君,这些坏品性就瞒不住了。但斯嘉丽想嫁人,而且还想嫁给阿希礼。如果故作庄重、柔顺单纯能吸引男人,她很乐意假装拥有这些品质。男人们为何喜欢这些她不懂,只知道如此伪装行得通。她向来没兴趣研究个中原因,因为她对任何人的心理都一无所知,甚至包括自己的。她只知道,若如此这般地说了、做了,男人必会如此这般地予以回应。一切就像套用数学公式,一点也不难。斯嘉丽在学校时,就觉得数学是最容易的科目。

若说斯嘉丽不懂男人的心理,那对于更不感兴趣的女人心理,她就更不懂了。她从未有过女性朋友,也从没因此而感到遗憾。对她来说,所有女人,包括两个妹妹在内,都是她天然的敌人,与她追逐着同一种猎物——男人。

除母亲之外,所有女人皆为敌。

埃伦·奥哈拉不一样。在斯嘉丽眼里,她是有别于其他人、类似圣人的存在。小时候,斯嘉丽分不清母亲和圣母玛利亚。如今大了,她依然觉得没理由改变这种看法。对她来说,埃伦代表只有天堂或一位母亲才能给予的绝对安全。她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正义、真理、温柔慈爱和无穷智慧的化身,是一位伟大的女性。

斯嘉丽很想成为母亲那样的人。唯一的困难在于:要想公正、诚实和无私,就得失去人生大半乐趣,肯定也会错过不少情人。生命短暂,怎可错过那般乐事。等她哪天嫁给了阿希礼,等老了,等有时间这么做时再说。虽然很想成为埃伦那样的人,但是……还是到时候再说吧。

(1)北美印第安人。

(2)杰拉尔德的昵称。

(3)早期基督教教父著作中对堕落以前的撒旦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