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2)

“毫无疑问,那家伙就是个废奴主义者。”杰拉尔德对约翰·威尔克斯说,“但对奥伦治会会员来说,原则一旦对上苏格兰人的吝啬,就不管用了。”

斯莱特里家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安格斯·麦金托什家还能因执拗独立,勉强得到几个邻居的尊敬,身为穷苦白人的斯莱特里家,却连这点尊敬也得不到。尽管杰拉尔德和约翰·威尔克斯一再出价购买他家那几英亩地,得过且过、牢骚满腹的老斯莱特里却说什么也不肯卖。他妻子一头乱发,苍白憔悴,生了一堆沉闷胆怯的孩子。而且,孩子的数量还有规律地逐年增长。汤姆·斯莱特里没有奴隶,他和两个大儿子隔一阵就会到自家那几英亩棉花地干干活,妻子和几个小一些的孩子则负责照料所谓的菜园。但不知怎的,棉花总是歉收。因为斯莱特里太太接连不断的生产,菜园种出的东西几乎从来都不够家里人吃。

经常可见汤姆·斯莱特里在邻居的门廊上磨蹭,不是讨棉籽下种,就是求一片熏咸肉“熬过一顿”。斯莱特里觉出邻居们礼貌背后的轻蔑,于是用自己仅剩的那点精力仇恨他们。他尤其痛恨“富人家里那些傲慢的黑奴”。县里家养的黑奴自认比白垃圾优越,那些人的公然蔑视刺痛了他,安稳的生活又让他嫉妒不已。和他悲惨的生活相比,那些黑奴吃得好,穿得好,病了、老了还有人照料。他们以主人的好名声为荣,大多还很骄傲自己归上等人所有。可他呢,却被所有人瞧不起。

汤姆·斯莱特里本可以三倍的价格,将自己的田卖给县里任何一个种植园主。他们都觉得,花钱把这个不顺眼的家伙赶出本地很值。但他偏偏待得心满意足,靠每年一包棉花的收入和邻居们的施舍艰难度日。

杰拉尔德跟县里其他人都处得不错,有些还相当亲密。威尔克斯家、卡尔弗特家、塔尔顿家和方丹家,无论谁看见白色大马驮着那个笑嘻嘻的小个子驰上自家车道,都会微笑着招呼下人端出高脚杯,倒上一杯波旁威士忌,再加一匙糖和一片碾碎的薄荷。杰拉尔德很讨人喜欢,孩子、黑奴和狗一眼就看出他虽然嗓门大、脾气坏,但心地善良,耳根子软,随时愿意打开钱包帮助他人。很快,邻居们也发现了这点。

他每次来动静都不小,猎狗汪汪叫,黑人小孩嚷嚷着冲出来迎接,争先恐后地替他牵马,在他善意的打趣下不好意思地咧嘴傻笑。白人小孩则吵着要坐到他膝上让他颠着玩。他就趁机向大人们痛斥北佬政客的无耻行径。朋友的女儿们会向他诉说自己的恋爱秘密,邻居的儿子们害怕向父亲交代赌债,却发现他是个患难之交。

“这么说,你这坏小子都欠债一个月啦?”他会大声嚷嚷,“天哪,怎么不早点跟我借?”

大家都知道他态度粗鲁,并不生气。听到这话的小伙,也只会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回道:“呃,先生,我不想麻烦你,但我爸……”

“你爸是好人,这点没的说。他就是严厉了点。钱拿好,这事以后就别提了。”

种植园主的太太们最后才被他收服。杰拉尔德曾称威尔克斯太太是个“最具沉默天赋的贵妇人”。但有天晚上,杰拉尔德骑马驶上车道后,这位太太却对丈夫说:“他虽然说话粗鲁,却是个绅士。”直到此刻,杰拉尔德才算真正成功了。

杰拉尔德并不知道,其实他花了将近十年才实现这个目标。因为他压根没想到,邻居们起初都抱着不以为然的态度。他还以为自己一踏上塔拉这块土地,就毫无疑问地属于这里了。

杰拉尔德四十三岁那年,体格粗壮、面色红润的他看起来已经像体育画报上狩猎的乡绅。他不由得觉得:塔拉庄园固然可亲,县里的人坦率好客,但这些还不够。他想要个妻子。

塔拉庄园急需一位主妇。胖厨娘原本是在庭院里干活的黑奴,不得已才提拔到厨房,开饭从来不准时。打扫房间的女仆之前在地里干活,不仅任由家具积灰,还似乎永远都没现成的干净亚麻被单,所以一有客人来就手忙脚乱。波尔克是家里唯一受过教育的黑奴,虽然总管着其他仆人,但跟杰拉尔德过了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子,也变得懒散粗心起来。作为贴身男仆,他把杰拉尔德的卧室收拾得井井有条;作为司膳总管,他却只把三顿饭安排得体面又气派,其他方面就听之任之了。

黑奴们凭借非洲人向来准确的本能,看出杰拉尔德只是嗓门大,不会动真格,于是都厚颜无耻地占他便宜。虽然总能听见他威胁要把奴隶们卖到南方,或者要狠狠地抽他们一顿鞭子,但塔拉庄园从未卖出一个奴隶,挨鞭子的事也只出现过一次。那是因为杰拉尔德出门打了一整天猎后,竟没人来刷洗他的爱马。

杰拉尔德敏锐的蓝眼睛注意到邻居家都井井有条,也看到头发梳得平顺光滑、衣裙窸窣的太太们如何轻松自如地管理仆人。他完全不知道这些女人从早忙到晚,要监督下人做饭、看孩子和缝补洗衣,根本脱不开身。他只看到表面上的成效,并深受触动。

一天早晨,他正在换衣服,准备去城里参加开庭日时,波尔克取来他最喜欢的那件有褶裥饰边的衬衫。被女仆笨手笨脚地缝补过一番后,除了他的贴身男仆,这衣服谁都穿不了了。此时此刻,他才感受到娶妻的迫切。

“杰拉尔德先生,”波尔克见他发火,赶紧千恩万谢地收好衬衫,“您需要一位妻子,有一屋子黑奴可以使唤的妻子。”

杰拉尔德嘴里责骂波尔克,心里却知道他说得对。他想有个妻子,还想有孩子。要是不赶紧,或许就太迟了。但他不能随便娶一个,不能像卡尔弗特先生那样,娶个北佬家庭教师来管教几个没了妈的孩子。他的妻子必须是淑女,出身良好的淑女,既要有威尔克斯太太的优雅气质,也要具备她那样的管家能力,打理好塔拉庄园。

但要跟本县的人家结亲,有两大难处。第一,这儿到了适婚年龄的女孩太少。第二点更难,虽然杰拉尔德在此已经住了差不多十年,却仍是个“新人”,还是个外国人。没人清楚他的家庭情况。虽说佐治亚州内地的社交圈不像沿海贵族社会那般固若金汤,但谁家也不愿把女儿嫁给一个连自己祖父身份都说不清的男人。

杰拉尔德知道,不管那些跟他一起打猎、喝酒和谈论政治的男人多喜欢他,也不会有谁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他也不想让别人在饭桌上说三道四,说哪位父亲又无比遗憾地拒绝了杰拉尔德·奥哈拉求娶自己的女儿。明白这点,并没有让杰拉尔德觉得他在邻居面前低人一等。任何东西也无法让杰拉尔德觉得自己在什么方面不如别人。这一切全怪县里那个古怪的习俗:女儿只能嫁给在南方居住了二十二年以上,拥有土地、奴隶,并且只沉溺于当下流行恶习的人。

“收拾收拾,咱们去萨凡纳。”他对波尔克说,“要是再听你说一声‘嘘’或‘嗯’,我就把你卖了,因为这些话我自己都不怎么说。”

詹姆斯和安德鲁本可在婚姻这个话题上提些建议,他们那些老友的女儿中,或许也有既能符合杰拉尔德要求,又觉得能接受他做丈夫的姑娘。詹姆斯和安德鲁听完他的话后,却并没给出多少鼓励。他们在萨凡纳没有可求助的亲戚,因为他们来美国前就结了婚,两人那些老友的女儿也早就结了婚,各有儿女。

“你既没钱,也并非出身大户人家。”詹姆斯说。

“我已经赚了钱,自己就能成为大户人家,所以不想随随便便娶个女人。”

“你倒是雄心勃勃啊。”安德鲁冷冷地道。

然而,他们还是为杰拉尔德尽了最大努力。詹姆斯和安德鲁都老了,在萨凡纳还算颇有声望,朋友也不少。一个月里,他们带着杰拉尔德跑了一家又一家,去吃晚饭、跳舞、野餐。

“我只看上了一个人。”最后,杰拉尔德说,“我到这儿时,她都还没出生。”

“你看上了谁?”

“埃伦·罗比亚尔小姐。”杰拉尔德努力说得漫不经心,因为这位眼梢微挑的黑眸姑娘早就不只是被他看上眼而已。尽管作为一个十五岁的姑娘,身上那种神秘的倦怠感甚是奇怪,但她还是迷住了他。而且,她眼中挥之不去的绝望也触动了他的心,让他对她比对这世上的任何人都温柔。

“可你老得能当她爸了!”

“我还在盛年!”杰拉尔德被刺痛,大声嚷道。

詹姆斯轻声道:“杰里(2),在萨凡纳,没有哪个姑娘比她更难娶。她爸出身罗比亚尔家族,那些法国人就像路西法(3)一样骄傲。而她妈妈也是位名门淑女。愿主保佑那位夫人安息。”

“我不管,”杰拉尔德激动万分,“再说,她妈妈已经死了,罗比亚尔那老头很喜欢我。”

“喜欢你这个人,但不见得喜欢你当他女婿。”

“再说,那姑娘也不会要你,”安德鲁插嘴道,“她爱上了表哥菲利普·罗比亚尔,都一年啦。那人是个花花公子,虽然全家成天劝她放弃,她还是不听。”

“那人这个月去路易斯安那了。”杰拉尔德说。

“你怎么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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