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故作娇羞地垂下眼,心因狂喜而怦怦直跳,想着那个幸福的时刻总算来了。可他随即又说:“不是现在!我们快到家了,时间不够。噢,斯嘉丽,我真是个胆小鬼!”说完,他一夹马刺,就跟她飞奔上山,朝塔拉庄园而去。
斯嘉丽坐在树桩上,回想那些曾令她如此开心的话,突然觉出另一种含义,一种可怕的含义。说不定,他当时就是想告诉她这则订婚消息!
噢,父亲要是回来就好了!这样悬着心,她真是再也受不了了。她又焦急地望向大路那头,结果却再次失望。
此刻,太阳已经落到地平线下,天边的红霞渐渐褪成粉色。头顶的天空也从蔚蓝缓缓变为知更鸟鸟蛋般的蓝绿色。乡间的暮色带着仿佛超越尘世的静谧,在她周围悄然降临。暮色迷蒙,笼盖四野。红色的犁沟和那条仿佛被划开的红土路失去了神奇的血色,变成普通的褐色土地。大路对面的牧场上,马、骡子和奶牛都安静地站着,脑袋越过篱笆横木,等着被赶回畜栏吃晚饭。它们不喜欢牧场溪边那些灌木丛投下的暗影,不住地冲斯嘉丽**耳朵,仿佛渴望有人相伴。
河边沼泽地的高大松树在阳光下本是无比温暖的绿色,到了这奇异暮色中,却被柔和的天空衬得黑乎乎的,活像一排挤得密不透风的巨人,正将那缓缓流淌的黄色河水藏入脚下。河对岸的山坡上,威尔克斯家高高的白色烟囱也渐渐融入周围浓密橡树的黑影里。只有远方点点晚餐桌上的灯火,表明那儿还有一所房子。温暖柔和的春意带着新垦田地和所有新生绿植蓬勃生长的香甜潮气,将她渐渐包围。
夕阳、春日和新生的绿植,斯嘉丽都不稀奇。她就像接受呼吸的空气与喝下的水一般,随意接受了它们的美。因为除了女人的脸、马、丝绸裙等实实在在的东西,她从未意识到其他事物的美。然而,宁静暮色中,塔拉庄园这片精心照料的土地,却给她纷乱的思绪带来几分平静。她热爱这片土地,就像爱母亲灯下祈祷的面容一般。然而,她却并未意识到这点。
蜿蜒宁静的大路上,依然不见杰拉尔德的身影。要是再等一会儿,嬷嬷肯定会寻过来,将她骂回屋。可就在她盯着黑乎乎的大路望眼欲穿之际,山下牧场突然传来马蹄声,接着便见马群、牛群惊恐地四下散开。杰拉尔德·奥哈拉正全速穿过田野,朝家奔来。
他骑着膘肥体壮的长腿猎马,远远看去,就像个孩子骑了匹过于高大的马。长长的白发在脑后翻飞,他挥舞鞭子,一路吆喝着催马前行。
虽然满心焦急,斯嘉丽仍无比骄傲地看着父亲,因为杰拉尔德的确是个杰出的骑手。
“真不明白,他怎么一喝点酒便要去跳栅栏。”她想,“而且,去年秋天,他就是在这儿摔破了膝盖。本以为他会吸取教训,尤其他还对妈妈发过誓,保证再也不跳了呢。”
斯嘉丽并不畏惧父亲,反而觉得他比姐妹们更像自己的同龄人。瞒着妻子跳篱笆让他感受到一种孩子般的骄傲和带着负疚感的愉悦,就跟斯嘉丽与嬷嬷斗智斗勇时得到的那种快乐一样。她站起来看他。
大马奔到篱笆栅栏前,抖擞精神,如小鸟般轻而易举地跃了过去。骑手热烈欢呼,鞭子在空中挥得啪啪直响,白色鬈发在脑后乱飞。杰拉尔德没看见树影中的女儿,在大路上勒住缰绳,赞许地拍着马脖子。
“全县的马都比不上你,全州也一样。”杰拉尔德骄傲地冲自己的马说道。虽然已在美国待了三十九年,他仍带着浓重的米斯郡(1)口音。然后,他匆匆捋顺头发,整理好皱巴巴的衬衫和已经歪到一只耳后的领结。斯嘉丽知道,这番匆忙打扮,只为在妻子面前装出一副绅士模样,表明自己拜访完邻居后,庄重安稳地骑马归来。她也知道,此刻正是展开话题,却不必担心会泄露自己真实意图的好时机。
她放声大笑。杰拉尔德果然吓了一跳,接着便认出她,红通通的脸上顿时现出既窘迫,又略带挑衅的神情。因为膝盖僵硬,他艰难地跳下马,飞快地把缰绳挽到手臂上,迈着沉重的步子朝她走来。
“咳,小姐,”他捏了捏她的脸蛋,“所以说,就跟你妹妹苏埃伦上周监视我一样,你也是来暗中盯梢,打算去妈妈那儿告状的?”
他低沉沙哑的声音虽有怒意,却也带着几分讨好,斯嘉丽调皮地啧啧几声,伸手拉正他的领结。父亲喷到她脸上的气息浓烈,是波旁威士忌混合了些许薄荷的味道。他身上还有嚼烟、上过油的皮革和马的味道。这些气味混合到一起,不仅总让斯嘉丽想起父亲,也让她本能地喜欢有这股味道的其他男人。
“不,爸,我可不是苏埃伦那种搬弄是非的人。”她向他保证,接着退后几步,端详起他重新整理过的着装,一副很有见地的模样。
杰拉尔德个头不高,也就五英尺出头。但他腰圆脖子粗,坐下后,陌生人一看还以为他是个大块头。粗壮的身体由结实的短腿支撑。那双腿总是套着最棒的皮靴,张得大大的,像个神气活现的小男孩。大多数矮子认真起来,都难免让人觉得有点滑稽,但谷场上的矮脚鸡是备受尊重的,杰拉尔德也如此。谁都不曾冒失地认为杰拉尔德是个滑稽的小矮子。
他已年过花甲,一头银色鬈发,精明的脸却没有一丝皱纹。锐利的蓝眼睛虽小,却满是年轻人的无忧无虑。这说明除了考虑在打扑克时抓多少张牌,他从不琢磨更抽象的问题。那是张地道的爱尔兰人脸:圆圆的,面色红润,短鼻阔嘴,一副好斗模样。
暴躁易怒的外表下,杰拉尔德·奥哈拉有颗无比柔软的心。他看不得哪个奴隶噘着嘴挨骂,哪怕那人十分该骂;他也听不得小猫叫或孩子哭。不过,他最怕被人识破这个弱点。殊不知,无论是谁,跟他相处不到五分钟,都会发现此人心地善良。如果知道这点,他的虚荣心肯定会大受伤害,因为他喜欢认为自己声嘶力竭地发号施令时,人人都会颤抖着服从。他从未想过,庄园里的人其实只服从一个声音——他妻子埃伦轻柔的声音。他永远无法洞悉这个秘密,因为上至埃伦,下到最蠢笨的农工,人人都缄默不语、善意共谋,始终让他相信他的话就是规矩。
相比其他人,生为长女的斯嘉丽更不在意他的脾气和咆哮。杰拉尔德也知道,三个儿子相继躺入家族墓地后,他再也不会有儿子,于是便慢慢习惯了像对待男孩一样对待这个女儿。这让斯嘉丽再高兴不过。她比妹妹们更像父亲,因为教名卡罗琳·艾琳的卡伦娇弱纤细、喜欢空想;而教名苏珊·埃莉诺的苏埃伦则最以自己优雅的淑女风范为傲。
此外,一个相互制约的协议也将斯嘉丽和父亲绑到一起。杰拉尔德若撞见她不肯多走半英里路到大门,偏要翻栅栏,或跟某个追求者在前门台阶上坐到太晚,他可以当面严厉批评,却不得向埃伦或嬷嬷透露半句。斯嘉丽若发现他跟太太严肃保证后,仍骑马跳栅栏,或照常从县里的流言蜚语中听到他打扑克输了多少钱,也一定会克制自己,在晚餐桌上缄口不提,绝不会像苏埃伦那样故作天真地说出来。斯嘉丽和父亲都向对方郑重保证,此类事件绝不会传到埃伦耳朵里,因为那只会伤害她。埃伦的柔情,他们可是说什么都不愿伤害的。
渐渐隐没的天光中,斯嘉丽看着父亲,不知怎的,突然觉得有他在身边就很安心。他身上有某种生气勃勃、粗糙率直的东西吸引着她。作为最没有分析头脑的人,她意识不到自己之所以被吸引,是因为她也或多或少具备同样的特质。但十六年来,埃伦和嬷嬷费尽心血,都想将这种特质抹去。
“这下,你总算像模像样了,”她说,“除非自吹自擂,否则谁也不会怀疑你又捣了鬼。但我真觉得,去年摔破膝盖后,你还跳同一道栅栏……”
“哎呀,哪儿该跳,哪儿不该跳,我还用不着自己女儿教训,”他嚷嚷着,又捏了捏她的脸颊,“反正是我自己的脖子,不是吗?再说,小姐,你怎么披肩都不裹上就出来了?”
见父亲又用老伎俩回避令他不快的话题,斯嘉丽轻轻挽住他的胳膊,说:“我在等你呀。没想到你回来得这么晚。我就想知道,你到底把迪尔西买下来没有。”
“买下了,但那价钱可真是要了我的命。把她和她那小闺女普利西都买回来了。虽然约翰·威尔克斯差点想白送,但我可不能让别人说杰拉尔德·奥哈拉在交易中打友情牌。我叫他收下三千美元,当那两人的卖身钱。”
“天哪,爸爸,三千美元!你没必要买普利西呀!”
“怎么,我已经到了被自己女儿评头论足的时候啦?”杰拉尔德慷慨激昂地嚷道,“普利西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家伙,所以……”
“我知道她,又狡猾,又蠢笨。”斯嘉丽平静地继续道,丝毫不在意他的大叫大嚷,“你买下她,只是因为迪尔西求你买。”
杰拉尔德顿时泄了气,一脸尴尬。每次做了好事被拆穿,他都这副模样。父亲如此不善掩饰,斯嘉丽不由得放声大笑。
“咳,是又怎样?如果迪尔西成天闷闷不乐地想念孩子,买下她有什么用?好啦,我再也不让这儿的黑小子娶外面的女人啦。太贵了。来吧,小姐,我们进屋吃晚饭。”
暮色渐浓,天空褪去最后一抹绿色,微微寒意取代了柔和的春色。斯嘉丽却还在踯躅,寻思该怎样提起阿希礼的话题,才能不让杰拉尔德起疑。这事可真难办,因为斯嘉丽生来便不擅随机应变。杰拉尔德跟她太像,每次都能识破她那些小花招,正如她拆穿他的把戏一样。而且,他每次拆穿谁,几乎都不讲究技巧。
“十二橡树园的人都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