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是天然界的种种“现象”(如云,“天垂象,见吉凶,圣人则之”);
一种是物象所引起的“意象”,又名“观念”。《系辞传》说:
古者疱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作结绳而为网罟,以佃以渔,盖取诸离( )。
庖牺氏没,神农氏作,斫木为梠,揉木为耒,……盖取诸益( )。
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盖取诸噬嗑( )。
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
刳木为舟,剡木为楫,……盖取诸涣( )。
服牛乘马,引重致远,……盖取诸随( )。
重门击柝,以待暴客,……盖取诸豫( )。
断木为杵,掘地为臼,……盖取诸小过( )。
弦木为弧,剡木为矢,……盖取诸睽( )。
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上栋下宇,以待风雨,盖取诸大壮( )。
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树,丧期无数。后文圣人易之以棺椁,盖取诸大过( )。
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盖取诸夬( )。
这一大段说的有两种象:第一是先有天然界的种种“现象”,然后有疱牺氏观察这些“现象”,起了种种“意象”,都用卦来表出。这些符号,每个或代表一种“现象”,或代表一种“意象”。例如 是火, 是水,是两种物象。( )是未济(失败), 是既济(成功),是两种意象。
后来的圣人从这物象意象上,又生出别的新意象来,例如 (涣)代表一个“风行水上”(或“木在水上”)的意象。后人从这意象上忽然想到一个“船”的意象,因此便造出船来。所以说:
刳木为舟,剡木为辑,……盖取诸涣。
又如 (小过)代表一个“上动下静”的意象。后人见了这个观念,忽然想到一种上动下静的物事的意象,因此便造出杵臼来。所以说:
断木为杵,凿地为臼,……盖取诸小过。
又如 (大过)代表一个“泽灭木”的意象。后人见了这个意象,忽然发生两个意象:一是怕大水浸没了他的父母的葬地,若不封不树,便认不出来了;一是怕大水把那柴裹的死尸要浸烂了。因此便生出“棺椁”的意象来,造作棺椁,以免“泽灭木”的危险。所以说:
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树,丧期无数。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盖取诸大过。
又如 (夬)代表“泽上于天”,是一个大雨的意象。后人见了,忽然生出一个普及博施的意象。因此又想起古代结绳的法子,既不能行远,又不能传后,于是便又生出一个普及博施的“书契”的意象。从这个观念上,才有书契文字的制度。所以说:
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盖取诸夬。
以上所说古代器物制度的原起,未必件件都合着历史的事实。但是孔子对于“象”的根本学说,依我看来,是极明白无可疑的了。这个根本学说是人类种种的器物制度都起于种种的“意象”。
六十四章《象传》全是这个道理,例如 (蒙)是一个“山下山泉”的意象。山下出泉,是水的源头。后人见了,便生出一个“儿童教育”的意象。
所以说:“蒙,君子以果行育德。”又如 (随)和 (复),一个代表“雷在泽中”,一个代表“雷在地下”,都是收声蛰伏的雷。后人见了,因生出一个“休息”的意象。所以由“随”象上,生出夜晚休息的习惯;又造出用牛马引重致远以节省人力的制度。由“复”象上,也生出“七日来复”,“至日闭关,商旅不行,后不省方”的假期制度。又如 (姤)代表“天下有风”的意象,后人因此便想到“天下大行”的意象,于是造出“施命诰四方”的制度。又如 (观)代表“风行地上”和上文的“姤”象差不多。后人从这个意象上,便造出“省方观民设教”的制度。又如(谦)代表“地中有山”,山在地下,是极卑下的意象。后人见了这个意象,便想到人事商下多寡的不均平。于是便发生一种“捊多益寡,称物平施”的观念。又如 (大畜)代表“天在山中 ”,山中看天,有如井底观天,是一个“识见鄙陋”的意象。后人因此便想到补救陋识的方法,所以说:“天在山中,大畜,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
以上所说,不过是随便乱举几卦作例。但是据这些例看来,已可见孔子的意思,不但说一切器物制度,都是起于种种意象,并且说一切人生道德礼俗也都是从种种意象上发生出来的。
因为“象”有如此重要,所以说:
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制器者尚其象。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
又说:
是故阖户谓之坤,辟户谓之乾。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制而用之谓之法。利用出入民咸用之谓之神。
那种种开阖往来变化的“现象”,到了人的心目中,便成“意象”。这种种“意象”,有了有形体的仿本,便成种种“器”。制而用之,便成种种“法”(法是模范标准)。举而措之天下之民,便成种种“事业”。到了“利用出入,民咸用之”的地位,便成神功妙用了。
“象”的重要既如上文所说,可见“易也者,象也”一句,真是一部《易经》的关键。一部《易经》,只是一个“象”字。古今说易的人,不懂此理,却去讲那些“分野”、“爻辰”、“消息”、“太一”、“太极”,……种种极不相干的谬说,所以越讲越不通了。(清代汉学家过崇汉学,欲重兴汉诸家易学。惠栋、张惠言,尤多钩沈继绝之功。然汉人易学实无价值,焦赣、亦房、翼奉之徒,皆“方士”也。郑玄、虞翻皆不能脱去汉代“方土”的臭味。王弼注《易》扫空汉人陋说,实为易学一大革命。其注虽不无可议,然高出汉学百倍矣。惠张诸君之不满意于宋之“道士易”是也。其欲复兴汉之“方士易”则非也。)
这是《易》的第二个基本观念。
第三,辞。《易经》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每卦每爻都有一个“象”,但是单靠“象”也还不够。因为易有四象,(适按此处象与辞对称,不当有“四”字。此涉上文而误也。因此一字遂使诸儒聚讼“四象”是何物,终不能定。若衍此字,则毫不废解矣。)所以示也。系辞焉,所以告也。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
“象”但可表示各种“意象”。若要表示“象”的吉凶动静,须要用“辞”。例如 (谦)但可表示“地中有山”的意象,却不能告人这“象”的吉凶善恶。于是作为卦辞道:
谦亨,君子有终。这便可指出一卦的吉凶悔吝了。又如谦卦的第一爻,是一个阴爻,在谦卦的最下层,真可谓谦之又谦,损之又损了。但单靠这一画,也不能知道他的吉凶,所以须有爻辞道:
初六,谦谦君子,用涉大川,吉。
这便指出这一爻的吉凶了。
“辞”的作用在于指出卦象或爻象的吉凶。所以说:
系辞焉以断其吉凶。
又说:
辨吉凶者存乎辞。
辞字从辭,《说文》云:“辞讼也。(段依《广韵》作“说也”)从辭,犹理辜也。”朱骏声说:“分争辩讼谓之辞。后汉《周纾传》‘善为辞案条教’注,辞案犹今案牍也。”辞的本义是争讼的“断语”、“判辞”。
《易经》的“辞”都含“断”字、“辨”字之意。在名学上,象只是“词”(Ter),是“概念”(cept),辞即是“辞”,亦称“判断”(Judgnt)。 例如“谦亨”一句,谦是“所谓”,亨是“所以谓”,合起来成为一辞。用“所以谓”来断定“所谓”,故叫做辞(西文 Jndgnt 本义也是讼狱的判辞)。
《系辞传》有辞的界说道:是故卦有小大,辞有险易。辞也者,各指其所之。
“之”是趋向,卦辞爻辞都是表示一卦或一爻的趋向如何,或吉或凶,或亨或否,叫人见了便知趋吉避凶。所以说:“辞也者,各指其所之。”又说:
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系辞焉以断其吉凶,是故谓之爻(爻字似当作辞。下文作辞,可证)极天下之赜者,存乎卦,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
象所表示的是“天下之赜”的形容物宜。辞所表示的,是“天下之动”的会通吉凶。象是静的,辞是动的;象表所“像”,辞表何之。
“天下之动”的动,便是“活动”,便是“动作”。万物变化,都由于“动”,故说:
吉凶悔吝者,生乎动者也。
又说:
吉凶者,失得之象也。悔吝者,忧虞之象也。
吉凶者,言乎其失得也。悔吝者,言乎其小疵也。
动而“得”,便是吉;动而“失”,便是凶;动而有“小疵”,便是悔吝。
“动”有这样重要,所以须有那些“辞”来表示各种“意象”动作时的种种趋向,使人可以趋吉避凶,趋善去恶。能这样指导,便可鼓舞人生的行为。所以说:“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又说:
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人,何以聚人曰财。理财正辞禁民为非曰义。
辞的作用,积极一方面,可以“鼓天下之动”;消极一方面,可以“禁民为非”。这是《易经》的第三个基本观念。
这三个观念,(一)易,(二)象,(三)辞,便是《易经》的精华。孔子研究那时的卜筮之《易》,竟能找出这三个重要的观念:第一,万物的变动不穷,都是由简易的变作繁赜的。第二,人类社会的种种器物制度礼俗,都有一个极简易的原起,这个原起,便是“象”。人类的文明史,只是这些“法象”实现为制度文物的历史。第三,这种种“意象”变动作用时,有种种吉凶悔吝的趋向,都可用“辞”表示出来,使人动用都有仪法标准,使人明知利害,不敢为非。——这就是我的《易论》。我且引一段《系辞传》作这篇的结束:
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系辞焉以断其吉凶,是故谓之爻(爻似当作辞。说见上)。言天下之至赜而不可亚也(亚字从荀本)。言天下之至动而不可乱也。拟之而后言,仪之而后动。(仪旧作议。《释文》云:“陆姚桓元荀柔之作仪。”适按:作仪是也。仪,法也。与上文拟字对文。)拟仪以成其变化。
“象”与“辞”都是给我们摹拟仪法的模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