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石头的厮磨(2 / 2)

经考证,碑主是一个小军阀,是此地的节度使。乱世之际他手里有几个兵,也就做起了开国称帝的梦,并且预先刻好了记功请颂之碑,不想梦未成就祸临头了,他被杀身,碑也被活埋。这段公案直到一千多年后,正定县修路时,才在现代挖掘机的咔嚓声中重见天日。于是我想到,这厚厚的土地下,不知埋藏着多少不朽的石头和石头上早已朽掉了的人物。

上面说的是流传至今的成碑,还有一种是未及成形的夭折之碑。我见到最大的夭折碑是南京阳山的特大“碑材”。现在较多的说法是朱棣篡位称帝后,准备为他的父亲朱元璋修孝陵时所采的石材。

它实在太大了,从初步形成的情况看,碑座长二十九点五米,宽十二米,高十七米,重约一点六万吨;碑首长二十二米,高十米,宽十点三米,重六千一百一十八吨,碑身长五十一米,宽十四点二米,厚四点五米,重约八千八百吨。总计合三万多吨。据传,当时为开采此石,用数千工匠,每人每天限出碎石三斗三升,出不完即死。山下新坟遍野,至今仍有村名“坟头”。当时用的是笨办法,先将石料与山体凿缝剥离,然后架火猛烧,再以冷水泼在石面,热胀冷缩,一层层地激起碎石。至今石上还有火烤烟熏的痕迹。千万人、千万时的劳动还是敌不过自然的伟力,人们虽可勉强将这个庞然大物从山体上剥离,但如何运进城去却是个难题,于是它就这样永远地躺在了山脚下。如今现代化的高速公路从碑石下穿过,这巨石就如一头远古时的恐龙或者猛犸象,终日瞪着好奇的眼睛看着来往的车流。

如果你读不懂这块三万吨的巨石,就请先读读明史,读读朱棣。朱棣是朱元璋的第四个儿子。本来轮不到他来做皇帝,他也早被封为燕王,驻地就是现在的北京。但他起兵南下,夺了他侄儿的帝位,然后迁都北京。朱棣很有雄才大略,平定北方,打击元朝残余势力,也很有功,但人极残忍。他窃位后自知不合法,便施高压,收拾异己。

他要名士方孝孺为他起草即位诏,方不从,他就以刀割其口,又株连十族,共八百七十三人。兵部尚书铁铉不从,就割其耳鼻,又烹而使之食,问:“甘否?”铉答:“忠臣之肉有何不甘。”大骂而死。他将政敌或杀或充军,妻女则送军内转营奸宿。不可想象,在中国已经历了唐宋成熟期的封建文明之后,还有这样一位残暴的最高统治者。但他又装出很仁慈,一次到庙里去,一个小虫子落在身上,他忙叫下人放回树叶,并说:“此虽微物,皆有生理,毋轻伤之。”

朱棣既有野心和实力夺帝位,又要表现出仁孝,表示合法,于是他就想到为父亲的陵寝立一块最大的石碑。这或许有赎罪和安慰自己灵魂的一面,但正好表现了他的霸气和凶残,这是一块多么复杂的石头。中国历史上三百三十四个皇帝中,叔夺侄位、迁都易地、另打锣鼓重开张的就朱棣一人。这块有三万吨之重,非碑非石,后人只好叫作“碑材”的也只有这一例。它像神话中的人头兽身怪,是兽向人嬗变中的定格。

如果说,正定大残碑是一个未登皇位的人梦中的龙座,阳山大碑材就是一个已登皇位者,为自己想立又没有立起来的贞节牌坊。而许许多多有诗有文的御碑,则是胜者之皇们摇头晃脑、假模假样的道德文章。武则天倒是聪明,在她的陵前只有一块无字碑,她让后人去评、去想。但这也有点作秀,是另一种立传碑。“菩提本无树”,要是真洒脱又何必要一块加工过的石头呢?唐太宗说以史为镜,史镜的一种形式就是石头,后人从石镜里照出了所有弄石人的心肝嘴脸,就是那些偷偷的小动作和内心深处的小把戏也分毫毕现。

当然,石头既是山野之物,又可随时洗磨为镜,便就谁也可以用来照人照世、表达思想、褒贬人物了。上面说的是宫廷之碑,民间也有许多著名的碑刻成了我们历史文化的里程碑。如我们在中学课本里学过的《五人墓碑记》等,其激越的思想、感人的故事与坚强的石头一起经过历史的风雨,仍然闪烁着理性的光芒。成都武侯祠有岳飞书《出师表》石刻,一笔一画如横出剑戟,一点一捺又如血泪落地。石头客观公平,忠也记,奸也记,全留忠奸在青石。民间的说法就更是常书写在石头上。胡适说:“中国文学史上何尝没有代表时代的文学?但是我们不应该向那古文传统史里去找,应该向那旁行斜出的不肖文学里去寻。”了解中国的政治史也应该除二十四史外,到路边或旧宅的古石块上去找寻。

我在看过蔡京《元祐党籍碑》之后八年再到桂林,却意外地见到一块惩贪官碑。碑文为:“浮加赋税,冒功累民。兴安知事吕德慎之纪念碑。中华民国五年冬月闾邑公立。”指名道姓,为贪官立碑,彰显其恶,以戒后人,全国大概仅此一例,其作用正如朱元璋将贪官剥皮填草立于衙堂之侧。

我当记者时,在家乡山西还碰到一件为清官立碑的事。从前山西晋城产一种稀有兰草,岁岁进贡。然此地崇山峻岭,崖高林密,年年因采贡品死人。就是那年我们上山时也还无路可通,要手足并用,攀岩附藤而上。有一任县令实在不忍百姓受苦,便冒欺君之罪,谎报因连年天旱此草已绝迹,请免岁贡。从此当地人逃此苦役,百姓为其立碑。封建时代人们盼清官,所以就留下不少这类的刻石。现在武夷山的文庙里还保存有一块宋太宗赐立各郡县的《戒石铭》:“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还有那块被朱镕基推崇引用的《官箴》碑:“吏不畏吾严,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公则民不敢慢,廉则吏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此石原为明代一州官的自警碑,到清代被一后继者从墙里发现,又立于署衙之侧以自警,再到朱镕基之口,是一根廉政接力棒,现存西安碑林。

大约人自从有了思想,就一天也没有停止过利用石头来表达它。权贵们总是想把石头雕成一根永恒的权杖,洁身自好者就用它来磨一面正形的镜子,而老百姓则将它用作代言的嘴巴。无论岁月怎样热闹地更替,人类演化出多少缤纷的思想,上帝却只用一块石头,就将这一切静静地收藏。

前面说过,没有哪一个人愿意怀抱一块冰冷的石头。但是,这石头确确实实每时每刻都在人类的怀抱里温暖着,一代代传递着。于是“入石三分”,那石面石纹里就都浸透着人文的痕迹。人们不知不觉中,除了将石头用作生产生活的工具外,还将它用作记录文明、传承文化的载体。就文化的本意来说,它是社会历史活动的积累。为了使辛苦积累的东西不致失去,石头是最好的载体。一来因其坚硬,耐磨损,不像纸书本那样怕水怕火;二来因其本就处在露天,体势宏大,有较好的宣示功能。所以以石记史、以石为文就代代不绝。

人以文化心理刻石大概有这样几种类型。

一是为了表达崇拜,宣扬精神。最典型的是佛教的石窟、石刻和摩崖造像。敦煌、麦积山、云冈、龙门、大足,佛教一路西来,站站都留下巨型石窟。这都要积数代人的力量才能成。像乐山大佛那样,将一座山刻成一个大佛,用了九十年的时间,这需要何等惊人的毅力,而且必须有社会的氛围,这只有宗教的信仰力才能办到。泰山后面有一道沟,竟将一部《金刚经》全刻在流水的石面上,每个字有桌面之大,这沟就因此名“经石峪”。但也有的是为了宣扬其他。冯玉祥好读书,他住庐山时心有所悟,就将《孟子》的一整段话,叫人刻在对面的石壁上。经石峪和庐山我都去过,身临文化的山谷之中,俯读经文,佛心澄静;仰观圣言,壮心不已,你会感到一股这石头文化特有的磅礴之力。

古人凿山为佛的场景我无法亲历,但现代人一件借石表忠的事我倒是亲自体味过。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山西当记者,一天沁水县(作家赵树理的家乡)的书记来找我,说他那里出了一件奇事,也不知该不该宣扬。我到现场一看,原来是一位老村干部为毛主席修了一座纪念堂。堂不足奇,奇的是他硬在一块巨石上用手抠出了这座“堂”。

当时,毛主席去世不久,这位深感其恩的老村干部,决心以个人之力为伟人建一座堂,而且暗发宏愿,必须整石为屋。他遍寻附近的山头,终于在村对面山上找见一块巨石,就背一卷行李、一口小锅住在山上。他一锤一錾,每天打石不止,积年余之力,居然挖出一座有四米直径之大的圆房子。老人将毛主席的像端挂正中。他又觉得山太秃,想引来奇花异草,依稀知道有一本记载植物的书叫《本草纲目》,就向卫生部写信,卫生部居然还寄来了许多种子,我去时山上已一片青翠。当时正好农村推行改革政策,村里就将这山承包给了老人。当初,人们都说这老人是疯子,现在则羡慕不已。这种借坚石而表诚心的方式中外同一。上个月我从泰国归来,那里有一座佛城,巨大的佛殿里,八百多块花岗石碑全部刻满经文。这则全靠国家的力量。

第二种是为了给后人积累知识、传递信息。那一年我到镇江,在焦山寺碑林里见到一方石头,上面刻有一幅地图,名《禹迹图》,是大禹治水、天下初定后的版图。这幅石地图用横竖线组成五千八百三十一个方格,每格合百里,比例为一比四百二十万,上面有山川河流及五百五十一个地理名称。这是我见到的最久远的地图,它刻于宋绍兴十二年(一一四二年),英国人李约瑟说这是世界上最杰出的古地图。

现在河北保定原清直隶总督的大院内保存着十六幅《御题棉花图》刻石。乾隆三十年(一七六五年),时任总督的方观承考察北方的棉花种植生产流程后,亲手绘制了十六幅工笔绢画,图后配有说明文字,呈送乾隆皇上御览。乾隆仔细研究过后,于每幅图上题诗一首。这回皇上写的诗也还文风淳朴,有亲农爱民之情,比如第二幅的《灌溉》:“土厚由来产物良,却艰致水异南方。辘轳汲井分畦溉,嗟我农民总是忙。”皇帝亲自题诗勒石承认农民的辛苦,恐怕在中国历史上也仅此一例。这图文并茂的十六幅石刻永远留在了直隶总督衙门,成为我们中国农业科技史的重要资料。人们考证,最早的木版连环画大约可以追溯到明万历年间,而这《棉花图》很可能就是第一本刻在石头上的连环画。

最近我到甘肃麦积山又有新的发现,这里存有一块刻于北魏时期的释迦牟尼成佛过程的浮雕碑,应该是更古老的石刻连环画。现在长江大坝已经蓄水,有谁能想到百米水下将要永远淹没一段石上的文化?原来在涪陵城的江面上有一道石梁,水枯时现,水丰时没,古人就用它刻记水文的变化。石长一千六百米,一千一百年来竟刻存了一百六十三段三万余字的记录,还有飞鱼图案。考古学家习惯将地表数米厚的土壤称为文化层。人们一代一代,耕作于斯,歇息于斯,自然就于这土层中沉淀了许多文化。那么,突出于地表的石头呢,自然就更要先记录文化,它不仅是文化层,更是文化之碑,历史之柱。

第三种是人们无意中在石上留下的关于艺术、思想和情感的痕迹。 司马迁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在无言的石头面前,岂止是“成蹊”,人们常常是诚惶诚恐地膜拜。

山东平度的荒山上至今还存有一块著名的《郑文公碑》,被尊为魏碑的鼻祖。每年来这荒野中朝拜的人不知有多少。那年我去时,由县里一个姓于的先生陪同,他说日本人最崇拜这碑,每年都有书道团来认祖。真的是又鞠躬,又跪拜。一次两位老者以手抚碑,竟热泪盈眶,提出要在这碑下睡一夜。于先生大惊,说在这里过夜还不被狼吃掉?这“碑”虽叫碑,其实是山顶石缝中的两块石头。先要大汗淋淋爬半天山路,再手脚并用攀进石缝里,那天我的手就被酸枣刺划破多处。我来的前两年刘海粟先生也来过,但已无力上山,由人扶着坐在椅上,由山下用望远镜向山上看了好一会儿。其实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只是了一个心愿。现在,这山因石出名,成了旅游点,修亭铺路,好不热闹。

人对石的崇拜,是因为那石上所浸透着的文化汁液。石虽无言,文化有声。记得徐州汉墓刚出土,最让我感动的是每个墓主人身边都有一块十分精美的碑刻,今天都可用作学书法的范本。但这在当时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丧葬配件,平常得如同墓中的一把土。许多现在已被公认的名帖,其实当年就是这样一块墓中普通的只是用来干别的事情的石头,本与书法无关。如有名的《张黑女碑》,人们临习多年,赞颂有加,至今却不知道何人所写。就像飞鸟或奔跑的野物会无意中带着植物的种子传向远方。人们在将石头充作生活用品和生产工具时,无意中也将艺术传给了后人。

那一年我到青海塔尔寺去,被一块普通的石头大大感动。说它普通,是因为它不同于前面谈到的有字之石。它就是一块路边的野石,其身也不高,约半米;其形也不奇,略瘦长,但真正是一块文化石。当年宗喀巴就是从这块石头旁出发去进藏学佛。他的老母每天到山下背水时就在这块石头旁休息,西望拉萨,盼儿想儿。泪水滴于石,汗水抹于石,背靠石头小憩时,体温亦传于石。后来,宗喀巴创立新教派成功,塔尔寺成了佛教圣地,这块望儿石就被请到了庙门口。

现在当地虔诚的信徒们来朝拜时,都要以他们特有的生活习惯来表达对这块石头的崇拜。有的在其上抹一层酥油,有的撒一把糌粑,有的放几丝红线,有的放一枚银针。时间一长,这石的原形早已难认,完全被人重新塑出了一个新貌,真正成了一块母亲石,就是毕加索、米开朗琪罗再世,也创作不出这样的杰作。那天我在石旁驻足良久,细读着那在一层层半透明的酥油间游走着的红线和闪亮的银针。红线蜿蜒曲折如山间细流,飘忽来去又如晚照中的彩云。而错落的银针,发出淡淡的轻光,刺着游子们的心微微发痛。这是一块伟大的圣母石。它也是一面镜子,照见了所有母亲的慈爱,也照出了所有儿女们的惭愧。这时不分信仰,不分语言,所有的中外游人都在这块普通的石头前心灵震颤,高山仰止。

当石头作为生产工具时,它是我们生存的起码保证;当石头作为书写工具时,它是我们传承文明的载体;而当石头作为人类代代相依、忠贞不贰的伴侣时,它就是我们心灵深处的一面镜子。无论社会如何进步,天不变,石亦不烂,石头将与人相厮相守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