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景篇(2 / 2)

草原八月末

朋友们总说,草原上最好的季节是七八月。一望无际的碧草如毡如毯,上面盛开着数不清的五彩缤纷的花朵,如繁星在天,如落英在水,风过时草浪轻翻,花光闪烁,那景色是何等的迷人。但是不巧,我总赶不上这个季节,今年上草原时,又是八月之末了。

在城里办完事,主人说:“怕这时坝上已经转冷,没有多少看头了。”我想总不能枉来一次,还是驱车上了草原。车子从围场县出发,翻过山,穿过茫茫林海,过一界河,便从河北进入内蒙古境内。刚才在山下沟谷中所感受的峰回路转和在林海里感觉到的绿浪滔天,一下都被甩到另一个世界上,天地顿然开阔得好像连自己的五脏六腑也不复存在。两边也有山,但都变成缓缓的土坡,随着地形的起伏,草场一会儿是一个浅碗,一会儿是一个大盘。草色已经转黄了,在阳光下泛着金光。由于地形的变换和车子的移动,那金色的光带在草面上掠来飘去,像水面闪闪的亮波,又像一匹大绸缎上的反光。草并不深,刚可没脚脖子,但难得的平整,就如一只无形的大手用推剪剪过一般。这时除了将它比作一块大地毯,我再也找不到准确的说法了。但这地毯实在太大,除了天,就剩下一个它。除了天的蓝,就是它的绿。除了天上的云朵就剩下这地毯上的牛羊。这时我们平常看惯了的房屋街道、车马行人还有山水阡陌,已都成前世的依稀记忆。看着这无垠的草原和无穷的蓝天,你突然会感到自己身体的四壁已豁然散开,所有的烦恼连同所有的雄心、理想都一下逸散得无影无踪。你已经被融化在这透明的天地间。

车子在缓缓地滑行,除了车轮与草的摩擦声,便什么也听不到了。我们像闯入了一个外星世界,这里只有颜色没有声音。草一丝不动,因此你也无法联想到风的运动。停车下地,我又疑是回到了中世纪。这是桃花源吗?该有武陵人的问答声。是蓬莱岛吗?该有浪涛的拍岸声。放眼尽量地望,细细地寻,不见一个人,于是那牛羊群也不像是人世之物了。我努力想用眼睛找出一点声音。牛羊在缓缓地移动,它不时抬起头看我们几眼,或甩一下尾,像是无声电影里的物、玻璃缸里的鱼,或阳光下的影。仿佛连空气也没有了,周围的世界竟是这样空明。

这偌大的草原又难得的干净。干净得连杂色都没有。这草本是一色的翠绿,说黄就一色的黄,像是冥冥中有谁在统一发号施令。除了草便是山坡上的树。树是成片的林子,却整齐得像一块刚切割过的蛋糕,摆成或方或长的几何图形。一色桦木,雪白的树干,上面覆着黛绿的树冠。远望一片林子就如黄呢毯上的一道三色麻将牌,或几块积木,偶有几株单生的树,插在那里,像白袜绿裙的少女,亭亭玉立,蓝天之下干净得就剩下了黄绿、雪白、黛绿这三种层次。我奇怪这树与草场之间竟没有一丝的过渡,不见丛生的灌木、蓬蒿,连矮一些的小树也没有,冒出草毯的就是如墙如堵的树,而且整齐得像公园里常修剪的柏树墙。大自然中向来是以驳杂多彩的色和参差不齐的形为其变幻之美的。眼前这种异样的整齐美、装饰美,倒使我怀疑不在自然中。这草场不像内蒙东部那样风吹草低见牛羊,不像西部草场那样时不时露出些沙土石砾,也不像新疆、四川那样有皑皑的雪山、郁郁的原始森林做背景。它像什么?像谁家的一个庭院。“庭院深深深几许。”这样干净,这样整齐,这样养护得一丝不乱,却又这样大得出奇。本来人总是在相似中寻找美。我们的祖先创造了苏州园林那样的与自然相似的人工园林,获得了奇巧的艺术美。现在轮到上帝向人工学习,创造了这样一幅天然的装饰画,便有了一种神秘的梦幻美,使人想起宗教画里的天使浴着圣光,或郎世宁画里骏马腾啸嬉戏在林间,美得让人分不清真假,分不清是在天上还是人间。

在这个大浅盘的最低处是一片水,当地叫泡子,其实就是一个小湖。当年康熙帝的舅父曾带兵在此与阴谋勾结沙俄叛国的噶尔丹部决一死战,并为国捐躯。因此这地名就叫将军泡子。水极清,也像凝固了一样,连倒影的云朵也纹丝不动。对岸有石山,鲜红色,说是将士的血凝成。历史的活剧已成隔世渺茫的传说。我遥望对岸的红山、水中的白云,觉得这泡子是一块凝入了历史影子的透明琥珀,或一块凝有三叶虫的化石。往昔岁月的深沉和眼前大自然的纯真使我陶醉。历史只有在静思默想中才能感悟,有谁会在车水马龙的街市发思古之幽情?但是在古柏簇拥的天坛,在荒草掩映的圆明废园,只会有一些具体的可确指的联想。而这空旷、静谧、水草连天、蓝天无垠的草原,教人真想长啸一声念天地之悠悠,想大呼一声魂兮归来。教人灵犀一点想到光阴的飞逝,想到天地人间的长久。

我们将返回时,主人还在惋惜未能见到草原上千姿百态的花。我说,看花易,看这草原的纯真难。感谢上帝的安排,阴差阳错,我们在花已尽,雪未落,草原这位小姐换装的一刹那见到了她不遮不掩的真美。正如观众在剧场里欣赏舞台上浓妆长袖的美人是一种美,画家在画室里欣赏裸立于窗前晨曦中的模特又是一种美。两种都是艺术美,但后者是一种更纯更深地展示着灵性的美。这种美不可多得也无法搬上舞台,它不但要有上帝特造的极少数的标准的模特,还要有特定的环境和时刻,更重要的还要有能生美感共鸣的欣赏者。这几者一刹那的交汇,才可能迸发出如电光石火般震颤人心的美。大凡看景只看人为的热闹,是初级;抛开人的热闹看自然之景,是中级;又能抛开浮在自然景上的迷眼繁华而看出个味和理来,如读小说分开故事读里面的美学、哲学,这才是高级。这时自然美的韵律便与你的心律共振,你就可与自然对话交流了。

呜呼!草原八月末。大矣!净矣!静矣!真矣!山水原来也和人一样会一见钟情,如诗一样耐人寻味。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那块神秘的草地。将要翻过山口时又停下来伫立良久。像曹植对洛神一样“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遣情想象,顾望怀愁”。明年这时还能再来吗?我的草原!

泰山:人向天的倾诉

我曾游黄山,却未写一字,其云蒸霞蔚之态,叫我后悔自己不是一名画家。今我游泰山,又遇到这种窘态。其遍布石树间的秦汉遗迹,叫我后悔没有专攻历史。呜呼,真正的名山自有其灵,自有其魂,怎么用文字描述呢?

我是乘着缆车直上南天门的。天门虎踞两山之间,扼守深谷之上,石砌的城楼横空出世,门洞下十八盘的石阶曲折明灭直下沟底,那本是由每根几吨重的大石条铺成的40里登山大道,在天门之下倒像一条单薄的软梯,被山风随便吹挂在绿树飞泉之上。门楼上有一副石刻联:“门辟九霄,仰步三天胜迹;阶崇万级,俯临千嶂奇观。”我倚门回望人间,已是云海茫茫,不见尘寰。入门之后便是天街,这便是岱顶的范围了。天街这个词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云雾之中一条宽宽的青石路,路的右边是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填满了大大小小的绿松与往来涌动的白云。路的左边是依山而起的楼阁,飞檐朱门,雕梁画栋。其实都是些普通的商店饭馆,游人就踏着雾进去购物,小憩。不脱常人的生活,却颇有仙人的风姿,这些天上的街市。

渐走渐高,泰山已用她巨人的肩膀将我们托在凌霄之中。极顶最好的风光自然是远眺海日,一览众山,但那要碰到极好的天气。我今天所能感受到的,只是近处的石和远处的云。我登上山顶的舍身崖,这是一块百十平方米的巨石,周围一圈石条栏杆,崖上有巨石突兀,高三米多,石旁大书瞻鲁台,相传孔子曾在此望鲁都曲阜。凭栏望去,远处凄迷朦胧,不知何方世界,近处对面的山或陡立如墙,伟岸英雄,或奇峰突起,逸俊超拔。四周怪石或横出山腰,或探下云海,或中裂一线,或聚成一簇。风呼呼吹过,衣不能披,人几不可立,云急急扑来,一头撞在山腰上就立即被推回山谷,被吸进石缝。头上的雨轻轻洒下,洗得石面更黑更青。我曾不止一次地在海边静观那千里狂浪怎样在壁立的石岸前撞得粉碎,今天却看到这狂啸着、似乎要淹没世界的云涛雾海,一到岱顶石前,就偃旗息鼓,落荒而去。难怪人们尊泰山为五岳之首,为东岳大帝。一般民宅前多立一块泰山石镇宅,而要表示坚固时就用稳如泰山。至少,此时此景叫我感到泰山就是天地间的支柱。这时我再回头看那些象征坚强生命的劲松,它们攀附于石缝间不过是一点绿色的苔痕。看那些象征神灵威力的佛寺道观,填缀于崖畔岩间,不过是些红黄色的积木。倒是脚下这块曾使孔子小天下的巨石,探于云海之上,迎风沐雨,向没有尽头的天空伸去。泰山,无论是森森的万物还是冥冥的神灵,一切在你的面前都是这样的卑微。

这岱顶的确是一个与天对话的好地方。各种各样的人在尘世间活久了,总想摆脱地心的吸力向天而去。于是他们便选中了这东海之滨、齐鲁平原上拔地而起的泰山。泰山之巅并不像一般山峰尖峭锐立,顶上平缓开阔,最高处为玉皇顶。玉皇顶南有宽阔的平台,再南有日观峰,峰边有探海石。这里有平台可徘徊思索,有亭可登高望日,有许多巨石可供人留字,好像上天在它的大门口专为人类准备了一个进见的丹墀,好让人们诉说自己的心愿。我看过几个国外的教堂,你置身其中仰望空阔阴森的穹顶,及顶窗上射进的几丝阳光,顿觉人的渺小,而神虽不可见却又无处不在,紧攥着你的魂灵。但你一出教堂,就觉得刚才是在人为布置好的密室里与上帝幽会。而在岱顶,你会确实感到“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不是在密室而是在天宫门口与天帝对话。同是表达人的崇拜,表现人与神的相通,但那气魄、那氛围、那效果迥然不同。前者是自卑自怯的窃窃私语,后者是坦诚大胆的直抒胸臆,不但可以说,还可以写,而天帝为你准备好的纸就是这些极大极硬的花岗石。

这里几乎无石不刻,大者洗削整面石壁,写洋洋文章;小者暗取石上缓平之处,留一字两字。山风呼啸,石林挺立,秦篆汉隶旁出左右。千百年来,各种各样的人们总是这样挥汗如雨、气喘吁吁地登上这个大舞台,在这里留诗留字,借风势山威向天倾诉自己的思想,表达自己的意志。你看,帝王来了,他们对岱岳神是那样的虔诚,穿着长长的衮服,戴着高高的皇冠,又将车轮包上蒲草,不敢伤害岱神的一草一木,下令“不欲多人”,以“保灵山清洁”。他们受命于天,自然要到这离天最近的地方,求天保佑国泰民安。玉皇顶上现存最大的一面石刻就是唐玄宗在开元十三年东封泰山时的《纪泰山铭》,高13.3米,宽5.7米,现存1008个字。铭曰:“维天生人,立君以理,维君受命,奉为天子,代去不留,人来无已……”从赫赫高祖数起,大颂李唐王朝的功德。一面要扬皇恩以安民,一面又要借天威以佑君,帝王的这种威于民而卑于天的心理很是微妙。他们越是想守住天下,就越往山上跑得勤,汉武帝就来过七次,清乾隆就来过十一次。在中华大地的万千群山中唯有泰山享有这种让天子叩头的殊荣。除了一国之主外,凡关心中华命运的人又几乎没有不来泰山的。你看诗人来了,他们要借这山的坚毅与风的狂舞铸炼诗魂。李白登高狂呼“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杜甫沉吟着“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志士来了,他们要借苍松、借落日、借飞雪来寄托自己的抱负。一块石头上刻着这样一首诗:“眼底乾坤小,胸中块垒多。峰顶最高处,拔剑纵狂歌。”将军来了,徐向前刻石:“登高壮观天地间。”陈毅刻石:“泰岳高纵万山从。”还有许多字词石刻如:“五岳独尊”、“最高峰”、“登峰造极”、“擎天捧日”、“仰观俯察”等等。其中“果然”两字最耐人寻味。确实,每个中国人未来泰山之前谁心里没有她的尊严、她的形象呢?一到极顶,此情此景便无复多说了。

我想,要造就一个有作为有思想的人,登高恐怕是一个没有被人注意却在一直使用的手段。凡人素质中的胸怀开阔、志向远大、感情激越的一面确实要借凭高御风、采天地之正气才可获得。历代帝王争上泰山除假神道设教的目的外,从政治家的角度,他要统领万众治国安邦也得来这里饱吸几口浩然之气。至于那些志士、仁人、将军、诗人,他们都各怀着自己的经历、感情、志向来与这极顶的风雪相孕化,拓展视野,铸炼心剑,谱写浩歌,然后将他们的所感所悟镌刻在脚下的石上,飘然下山,去成就自己的事业。

看完极顶我们步行缓缓下山,沉在山谷之中。两边全是遮天的峰峦和翠绿的松柏。刚才泰山还把我们豪爽地托在云外,现在又温柔地揽在怀中了。泉水顺着山势随人而下,欢快地一跌再跌,形成一个瀑布、一条小溪,清亮地漫过石板,清音悦耳,水汽蒸腾。怪石也不时地或卧或立横出路旁。好水好石又少不了精美的刻字来画龙点睛。万年古山自然有千年老树,名声最大的是迎客松和秦松。前者因其状如伸手迎客而得名,后者因秦王登山避雨树下而得名。在斗母宫前有一株汉代的“卧龙槐”,一断枝横卧于地伸出十多米,只剩一片树皮了,但又暴出新枝,欣欣向上,与枝下的青石同寿。如果说刚才泰山是以拔地而起的气概来向人讲解历史的沧桑,现在则以秀丽深幽的风光掩映着悠久的文明。我踏着这条文化加风景的山路一直来到此行预定的终点——经石峪。

经石峪,因刻石得名,就是石头上刻有经文的山谷。离开登山主道有一小路向更深的谷底蜿蜒而下,碎石杂陈,山树横逸,过一废亭,便听见流水潺潺。再登上几步台阶,有一亩地大的石坪豁然现于眼前。最叫人吃惊的是,坪上断断续续刻着斗大的经文。这是一部完整的《金刚经》,经岁月风蚀现存1067个字。我沿着石坪仔细地看了一圈,这是一个季节性河槽,流水长年的洗刷,使河底形成一块极好极大的书写石板。这部经刻大约成于北齐年间。历代僧人就用这种独特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信仰。我在祖国各地旅行常常惊异于佛教信仰的力量和他们表达信仰的手段。他们将云冈、敦煌的山挖空造佛,将乐山一座石山改造成坐佛,将大足一条山沟里刻满佛,现在又在泰山的一条河沟里刻满了佛经。那些石窟是要修几百年经几代人才能完成的。这部经文呢?每字半米见方,入石三分,字体古朴苍劲。我想虽用不了几百年,可顶着烈日,挥汗如雨,在这坚硬的花岗石上一天也未必能刻出一两个字。中国的书有写在竹简上的,写在帛上、纸上的,今天我却看到一部名副其实的石头书。我在这本大书上轻轻漫步,生怕碰损它那已历经千年风雨的页面。我低头看那一横一竖,好像是一座古建筑的梁柱,又像古战场的剑戟,或者出土的青铜器。我慢慢地跪下轻轻抚摸这一点一捺,又舒展身子躺在这页大书上,仰天沉思。四周是松柏合围的山谷,头上蓝天白云如一天井,泉水从旁边滑过,水纹下映出“清音流水”四个大字。我感到一种无限的满足。一般人登泰山多是在山顶上坐等日出,大概很少有人能到这偏僻深沟里的石书上睡一会儿的。躺在书上就想起赫尔岑有一句关于书的名言:“书——是这一代对下一代的精神上的遗训。”泰山就是我们的先人传给后人的一本巨书。造物者造了这样一座山,这样既雄伟又秀丽的山体,又特意在草木流水间布了许多青石。人们就在这石上填刻自己的思想,一代一代,传到现在。人与自然就这样合作完成了一件杰作。难怪泰山是民族的象征,她身上寄托着多少代人的理想、情感与思考啊。虽然有些已经过时,也许还有点陈腐,但却是这样的真实。这座石与木组成的大山对创造中华民族的文明史是有特殊贡献的。谁敢说这历代无数的登山者中,没有人在这里顿悟灵感而成其大业的呢?

天将黑了,我们又匆匆下到泰安城里看了岱宗庙。这庙和北京的故宫一个格式,只是高度低了三砖。可见皇帝对岱神的尊敬。庙中又有许多碑刻资料,塑像、壁画、古木、大殿,这些都是泰山的注脚。在中国就像只有皇帝才配有一座故宫一样,哪还有第二座山配有这样一座大庙呢?庙是供神来住的,而神从来都是人创造的。岱岳之神则是我们的祖先,点点滴滴倾注自己的信念于泰山这个载体,积数千年之功而终于成就的。他不是寺院里的观音,更不是村口庙里的土地、锅台上的灶君,是整个民族心中的文化之神,是充盈于天地之间数千年的民族之魂。我站在岱庙的城楼上,遥望夕阳中的泰山,默默地向她行着注目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