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港口众人攀谈许久之后,胡老爷才抽出空来,与周、白二人讲话。
“白东主,路上都还顺利吧?”
白浪仔微微点头:“这一趟总共卖了七千多两……”
胡老板连忙止住他,四下张望一番,声道:“回府上,二位,请。”
周秀才、白浪仔上了胡府的轿子。
半个时辰后,轿子到了胡府门厅,二人出来,随着胡老爷穿过几个连廊天井,走到正厅,三人分宾主座。
胡老爷对管家高声招呼:“泡茶,泡好茶!”
“是!”管家应了一声,叫人备茶。
胡老爷看着白浪仔,迫不及待道:“白东主,现下可以讲了,这一船收获如何?”
白浪仔面无表情:“一船潮绸,在澳门卖了七千多两。”
“然后呢?”胡老爷追问。
“没了。”白浪仔罢,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胡老爷,“这是货单,上面有货价明细。”
胡老爷接过货单,只扫了一眼就放下,他卖了大半辈子潮绸,对东西市价有数,七千两的金额没问题。
“路上没遇到什么风暴,海寇?”胡老爷问道。
“没有。”白浪仔摇头。
周秀才接道:“入了冬月,海面上西北风稳定,一般遇不到大风浪。至于海寇,近来周边海域平静,我们又是逆风返航,自然很难遇上。”
“哦。”胡老爷听起来有些失望。
这时府里下人把泡好的茶端来,分别放三人桌头。
胡老爷端起茶盏,笑道:“罗岕茶,请。”
周白二人也端起茶盏:“请。”
周秀才掀开茶盖,白雾氤氲升腾,一股清香扑面,沁人心脾。
他在岛上没少喝龙井,没想到这罗岕茶香,竟比龙井还要浓郁。
周秀才品了一口,入口微苦,入喉回甘,咽下后满口清香,果然是好茶。
周秀才夸了几句茶叶,胡老爷神情自得的谦虚两句。
而后话题又转回到跑船上。
胡老爷之所以造了三桅福船,却不敢自己跑船,就是因为怕风暴、海寇、官府查抄。
一艘福船连船带货带人,总价在两三万两,一旦有失,损失太重。
所以他和周东主、白东主合作前,才要了一万两银子的定钱,就是怕二人葬身大海,自己的货打了水漂。
可眼下已合作三次,每次都平安来回,令胡老爷起了点心思,原来跑船也没他想的那么艰难。
周、白二人每航次,都赚他五百两的船费,这银子是不是赚的容易了些?
胡老爷不动声色的打探:“我听沿海一带的渔民,海上出了个五爪蛟,不知二位可知道?”
周秀才敷衍道:“略知一二,想来又是民间谣传吧。”
“此言差矣。”胡老爷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道,“知道李魁奇吗?”
白浪仔目光一凝,盯住胡老爷。
周秀才缓缓点头:“知道。”
“这人好久没在海面上现身了,连带潮州沿海三县的青楼都没以前红火。我听,他就是被五爪蛟给吞了。”胡老爷神情严肃。
白浪仔移开目光,喝口茶水。
周秀才松了口气,笑道:“确实有这可能。”
胡老爷靠回椅背,道:“所以近来海上碰不到海寇,或许正因五爪蛟除恶的缘故。”
周秀才哭笑不得:“此言有理。”
胡老爷话锋一转:“我看二位东主船上,护卫不少,既然海面平静,带那么多护卫也没用,不妨少带些吧。”
白浪仔想要插话,被周秀才眼神止住。
胡老爷继续道:“护卫少了,船费或许也能低些,二位对吧?”
周秀才满口答应:“好,那就每航次再降一百两。”
“痛快!”胡老爷哈哈大笑,同时心里肉痛,之前三个航次果然给的多了。
白浪仔眼神询问周秀才,周秀才用口型道:“稍安勿躁。”
胡老爷笑了一阵后道:“现今我库里的潮绸已经售完了,好在秋茧还剩了些,开春前够再织布一船。
有了卖给澳门人的银子,明年春茧就能多收一些,届时我再多雇几户织工,来年再订更多航次。”
周秀才陪着胡老爷展望了一番商业蓝图。
好不容易聊完,周秀才笑道:“胡东主,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胡老爷放下茶盏:“哦?但无妨。”
周秀才:“胡东主,也知道我们跑船的,需要大量桐油保养船只,只是我二人不是本地的,不通这边行情,想托胡东主帮忙采买。”
胡老爷大手一挥:“好,这事包在我身上。”
周秀才随即从怀中取出一张清单,放在胡老爷桌头。
“需要采买的就是这些东西,请胡东主过目。”
胡老爷心中颇为奇怪,不就是桐油吗?至于列一张单子?
他随手拿起清单,打开,只见那单子写道:
“水稻,两万石。麦,两万石。布匹,三万尺。
桐油,三千斤。绳索,五千斤。
青砖,两百万块。瓦片,两百万块。石灰,三十万斤。河沙,五十万斤,劫灰十万斤。
……”
后面还有一大堆零散物件,比如各色药物、铁器、工具、耕牛、骡马等等。
单子上洋洋洒洒上千字,简直可以事无巨细。
十次呼吸的时间,胡老爷眼皮都没眨一下。
他的眼睛在那些离谱至极的数字间反复跳跃。
两万石?“万”?
两百万块?“百万”?
胡老爷第一反应根本不是震惊,他以为周秀才定是写错了。
抬眼一看,周秀才淡定喝茶。
白浪仔目光冷冷射来,桌上不知何时,已拍了一把匕首。
胡老爷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你们,你们,这……”
周秀才淡然道:“怎么?”
胡老爷顿时醍醐灌顶,明白了二人身份。
什么闽北海商,什么家道中,什么宗族保荐,什么户籍路引,全是假的!
这二人是海寇!
不,不止如此,敢明目张胆的采买这些东西,已不是海寇了,这是要造反,是海逆!
“我要……”
胡老爷脸上已全无血色,囫囵话都不出。
他想“要告官”,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胡老爷一瞬间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为什么白东主驾船如此招摇,为什么要选在澄海县靠港,为什么要这么低价格的价格帮他运货,为什么答应给他一万两银子的定钱。
胡府已被牢牢绑死了。
这二人是海逆,他自己摘得干净吗?
自责、悔恨、不甘、恐惧、愤恨。
胡老爷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
整整半炷香的时间,胡老爷坐在主位上一句话没,如遭雷劈。
周秀才也不出言打断,怡然品茶。
胡老爷沉默之久,连胡府管家,都觉察到了异常,他担忧的看了胡老爷许久,实在忍不住轻声提醒:“老爷?”
听了这声招呼,胡老爷回魂,他手指颤抖,将清单迭好,放入怀中,颤声笑道:“好。”
胡老爷擦了擦汗,举杯将茶水牛饮而尽,颤声道:“请二位东主书房一叙。”
“也好。”周秀才放下茶盏。
一路穿过连廊水榭,到了胡府书房。
胡老爷遣散下人,派管家心腹守好大门,他自己关上书房门。
“噗通!”
胡老爷重重跪下,求道:“二位爷,我给你们跪下了!是我有眼无珠,求二位爷饶了我吧!”
周秀才连忙上去搀扶:“胡东主,这是何意,快快请起。”
胡老爷死活不起身,作势还要磕头。
白浪仔一拍桌子,寒声道:“起来!”
胡老爷腾的站起身子。
白浪仔:“站着回话!”
胡老爷求饶似的看向周秀才,从怀中取出那清单,哀求道:“人家中三代单传,人丁稀薄,勉力靠织丝绸维持生计,在澄海县算不上大户,在整个潮州府,更是不足为道,二位爷饶了我吧。”
周秀才不接,去书桌前坐下,好整以暇道:“胡府的情况,我们早知道了,我们可是精挑细选才选中的你。七弟,把好处给他看看。”
白浪仔听了招呼,从怀中取出一个布袋,将之打开,里面装满了龙眼核大的上品南珠。
胡老爷只扫过一眼,眼神便被吸住了。
“这些还只是定钱,之前的一万两银子也不用退。”周秀才道,“单子上一应物件,我们都给钱,而且高于市价两成,胡府有得赚,放心。”
“不是因为银子……单子上的东西,我这门户,根本买不到啊”胡老爷苦着脸道,“不别的,仅就一条,三千斤桐油,这东西管的严苛,若无明确用途,私人囤积,形同谋反。”
周秀才道:“借口早帮你想好了,澄海县皆知你做海贸,赚了银子,新建一座大府邸就是。”
“啊?”
“这府邸建在城外,占地足够大,四周砌高墙,这样你就有借口买大量的青砖、瓦片、石灰、桐油、河沙了。”
“啊?”胡老爷目瞪口呆。
“反正府邸在郊外,施工情况有高墙挡着,别人也看不到,你每个月囤积一批物料,月底运到马耳澳去。”
胡老爷嘴巴已合不上了,才明白白东主行船招摇,居然还有第二层用意。
“那稻米、麦……”
“你既暴富,自然要做好事,回馈乡里,开办社仓、义仓就是。”
“这?”胡老爷无语凝噎。
所谓“社仓”、“义仓”,就是民间开办的,公益性质的粮仓,旨在平籴粮价、赈济灾民之用。
此制由嘉靖年始设,嘉靖八年,经兵部左侍郎王廷相提议在全国推广。
大明自正德年间起,就一直有旌表义民的政策,即鼓励老百姓投身公益,搞备荒救灾的自救措施。
他胡府不算大户,往前是连粥棚都不舍得开的,现下海运赚了钱,财大气粗,兴办义仓,也确实符合户乍富的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