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烈下意识应道:“陛下之意,是边地形势险要,若北境不固,大尧之北门將为敌所窥”
萧寧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我说的不是地势。”
他缓缓转身,目光掠过几人。
那目光不重,却带著某种看透人心的深意。
“我问你们——既然北境对朕的评价是这般,那么,大疆那边对朕的评价,会是什么”
这话一出,几人一怔。
空气似乎又凝住了。
他们面面相覷,一时间竟没人答得上。
萧寧没有催。
他负手而立,神情自若。
嘴角那抹笑意,竟隱隱透出几分意味深长的从容。
梁桓皱眉,试探著道:“陛下之意……莫非是……”
萧寧抬手,微微一摆。
“不错。”
“北境以朕为紈絝,大疆之人想来也是如此。”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极平,却有一种无法忽视的篤定。
火光映著他的眼,那目光像深潭,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赵烈怔在原地。
他明白了陛下的意思,却又不敢相信。
他忍不住低声道:“陛下……此言何意”
萧寧转头望向他,唇角的笑意略深。
“若敌以为朕是庸主,不识兵,不懂政,不堪一击,那他们……会做何想”
“必以为我军无能,朝廷不整,士心可欺。”
赵烈脱口而出。
话一出,他愣了愣,隨即明白了什么,心中一震。
萧寧看著他,微微頷首。
“朕之名声既为『紈絝』,此名便是障。”
“北境以讥为蔽,大疆亦以轻为疏。”
“他们若轻我,便会放慢脚步;他们若信我昏,则必失算。”
几人同时抬头。
梁桓的嘴唇微微张开,似要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
董延更是怔怔地看著萧寧,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萧寧的神情依旧平静。
那笑不盛,却极稳。
“世人笑朕紈絝,笑便由他们笑去。”
“若能以此一笑换得三日生机,岂非一桩美事”
他的话落得极轻,却如雷贯耳。
帐內眾人面面相覷,半晌无语。
赵烈更是愣在原地,脑中嗡嗡作响。
他忽然想起陛下先前所言——“守三日,敌自退。”
如今再听这一番,心底那层薄雾似乎被轻轻拨开了一角。
——原来如此。
原来陛下从一开始,就未打算以兵力取胜。
他要的,是敌之心。
梁桓喃喃道:“陛下……难道是要……示弱以诱”
萧寧看向他,微微一笑。
“示弱不。”
“朕不过做自己而已。”
“昔日他们骂我愚,骂我奢,骂我无能——今夜,他们该看到的,正是这样一个『无能』之主。”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带著一种诡异的力量。
几人听得心惊,却谁都不敢插话。
那一刻,他们忽然觉得,眼前这位天子,心思之深,远非他们所能窥测。
萧寧似乎觉得够了。
他低声一嘆,转过身去。
“赵烈,过来。”
赵烈一怔,立刻上前两步,拱手道:“臣在。”
萧寧微微俯身,在他耳畔低声几语。
那声音极轻,连梁桓等人都听不清。
只是看见赵烈的脸色,一点点变了。
他先是愕然,隨即惊惶,接著整张脸都僵硬起来。
“陛下……此——此乃大不敬之罪啊!”
他的声音发颤,整个人几乎要跪下。
“若传出去,臣必万死无赦!”
萧寧笑意不变,只是抬手,轻轻按在他肩上。
“无妨。”
“朕赦你无罪。”
“按我说的去做。”
他语气平静,甚至带著几分淡淡的温和。
那种温和,反而让人更加心惊。
赵烈整个人僵在那儿。
他看著萧寧,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那命令太大胆,太惊世。
可天子目光篤定,无丝毫犹豫。
梁桓忍不住上前一步,低声道:“將军,陛下何命”
赵烈迟疑了一瞬,低声道:“臣……不敢言。”
萧寧微微一笑:“无须说。”
他负手立於火前,衣袂轻晃。
风又吹起。
帐外的雪落得更密,像千万细针,一阵一阵地拍在帐幕上。
火焰摇曳,在萧寧的脸上映出一层金红的光,深而稳。
赵烈跪下,重重叩首。
“臣……谨遵陛下圣命。”
声音低沉而坚定。
他知道,这一次,不只是奉命,而是赌命。
萧寧微微頷首。
“去吧。”
赵烈起身,眼神中那一丝惊惧渐渐被一股隱约的热意取代。
他抱拳,转身。
甲冑摩擦的声音在火光下轻轻作响。
他没有回头。
只听身后传来萧寧的声音,淡淡的,却穿透夜色。
“记著——此计若成,三日之约,可破。”
赵烈脚步一顿,心中陡然一紧。
但他没有问。
他只是深吸一口气,咬牙踏出帐门。
寒风灌面,雪光耀眼。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整座平阳的风雪都在为那位年轻天子的笑而翻腾。
帐中只剩萧寧一人。
他缓缓抬头,看著火焰跳动的方向,神色平静。
唇角的笑未散,目光却渐渐沉了下去。
火光映著他的侧脸,那笑意里,竟藏著一种无法言喻的冷峻。
——像是在等待,又像是在算计。
风声呼啸,似有远处的號角隱隱传来。
那一刻,帐內的炭火忽然爆出一声脆响。
火星跳起,落入灰烬之中,熄灭无声。
萧寧垂下目光,轻声道:
“三日……”
“应该能撑住,到时候,庄奎他们应该到了吧。”
他重新负手而立,神情淡淡。
那抹笑,仍在唇角——
但在火光之下,却像是某种更深的、无声的锋芒。
平阳军营外,风声猎猎。
雪仍未停。
那雪似是从天际漫捲而来,纷纷扬扬,密密叠叠,铺满营道。
火光在营墙间闪烁,士卒巡夜的脚步声沉重而稳,远处的號角声若隱若现,带著一丝寒意渗入骨中。
赵烈从中军大帐中走出,身后紧隨梁桓、韩云仞、董延三人。
四人一路行来,脚步都极快,却谁也没开口。
寒风扑面而来,冷得像刀,吹得他们的披风猎猎作响。
几人面上皆带著一丝未散的震动。
帐內的那一幕,像还刻在心头——
天子那句“朕赦你无罪,按我说的做,去吧”,犹在耳边。
那声音平静无波,却比刀锋更冷。
四人出了中营,转入侧道。
雪地之上脚印密布,夜巡的士兵远远见他们来,齐齐躬身行礼。
赵烈摆手示意免礼,步子未停。
直到走出数十丈,避开了巡逻的视线,几人方才在一处避风的粮棚后停下。
风声被掩在木墙之后,火光透过缝隙照在他们脸上,一明一暗。
几人彼此对望。
梁桓忍了又忍,终於低声开口。
“赵將军,方才陛下……说了什么”
他声音极轻,几乎低不可闻。
“我见將军神色惊惶,心中忧惧,以为陛下有何重谴。”
韩云仞也在一旁接口:“是啊,將军,你一向镇定,方才那神色……实在让人心惊。可陛下又似並无怒意,这究竟是何事”
赵烈站在原地,身上的甲冑还带著风雪。
他沉默片刻,伸手抹去盔上积雪,眼神里闪著一抹复杂的光。
“陛下確是交託了一件事。”
他的语气极缓,却带著一种压抑的迟疑。
“只是……”
他眉头微蹙,神情有些茫然。
“我不大明白,这件事——究竟是何意。”
这话一出,几人心头一紧。
梁桓忙问:“何事”
赵烈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像是在权衡该不该说。
风声呼啸,从帐篷之间钻过,带起几缕雪屑。
他最终还是低声道:
“陛下命我,命我们——”
“去传言。”
“传言”韩云仞皱眉,“传何言”
赵烈缓缓抬头。
他的目光在几人之间扫了一圈,神色复杂。
“陛下要我们,在军中暗中散布旧谣。”
“旧谣”梁桓一愣,隨即反应过来,声音微微一颤,“难不成是……”
赵烈点头。
“不错。”
“陛下要我们,派出几人,悄悄向四处传递那些早年流传的谣言——就说陛下本是紈絝子弟,不通兵事,不懂军务。”
“说陛下此番北上,不过是年少轻狂,误信自己能定边事,结果却困於平阳,军中不稳,朝廷远援不及。”
“还要说——陛下这次亲征,是一场笑话。”
话音落地,几人同时变色。
董延下意识抬头,瞪大了眼:“什么!”
梁桓的呼吸也急了几分,连带著声音都拔高:“传这些话!”
他险些脱口而出“此乃乱命”,却硬生生忍住,只能瞪著赵烈,满脸的不敢置信。
赵烈苦笑,点头道:“正是。”
“陛下说,要我们务必在今明两日內,將这些言语散出去。要散得远,要让北境上下皆闻。”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几分。
“还要让这些话,传到敌军耳中。”
风声忽然大了,拍得营棚轻轻作响。
几人对望,皆无言。
只有火光跳动,照出他们的表情——
惊愕,惶惑,还有一丝深深的不安。
韩云仞沉声道:“这……这岂不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梁桓接住:“岂不是自损威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