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班里的日子,因着河中救人的事,对我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态度。感激是真,毕竟我救了一条性命,为这漂泊的戏班子在清水镇搏了些好名声。可畏惧也是真。那日我从河中上来后的惨白脸色,失魂落魄的模样,以及之后明显的萎靡不振,都让他们觉得我这“落难”的女子,恐怕并非寻常。
班主叼着旱烟杆,在我休养的帐篷外踱了两步,终究没进来,只隔着布帘哑着嗓子说:“石矶姑娘,你好生歇着。账房的事,不急。”
我躺在硬板床上,望着帐篷顶细小的破洞里漏下的一缕天光,没有说话。
体内空荡荡的感觉,如同被掏去了五脏六腑,只剩下一个会呼吸的皮囊。曾经,哪怕只是微末的灵力在经脉中流转,也能让我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与这凡尘俗物的区别。如今,那点区别被无情地抹去了。我呼吸着与他们一样的空气,感受着与他们一样的冷暖,甚至……饥饿。
一种陌生的、烧灼般的感觉从胃部升起,伴随着虚弱和头晕。这是凡人才需忍受的、名为“饥饿”的折磨。
我挣扎着坐起身,帐篷里简陋的木桌上,放着一碗已经凉透的、清澈见底的米粥,和半个硬邦邦的杂面馍。那是之前一个好心的婆子送来的。
我伸出手,指尖触到粗陶碗冰凉的边缘,动作僵硬。在神君府万年,在仙界哪怕只是扫洒,何曾需要触碰这等凡物?何曾需要为填饱肚子而烦忧?
端起碗,凑到唇边。米粥寡淡无味,凉意顺着喉咙滑下,非但没有缓解那烧灼感,反而激起一阵生理性的不适。我强忍着,又掰了一小块杂面馍放进嘴里。粗糙的颗粒摩擦着口腔,干涩得难以下咽。
这就是……生存。
不再是聆听玄妙道法,不再是观望星辰起落,而是最原始、最直白的,关于食物的挣扎。
我闭上眼,将那口带着霉味的馍硬生生咽了下去。喉咙被刮得生疼,眼眶却是一片干涩。原来,失去了灵力,连流泪都变得奢侈。
休养了几日,我不得不重新开始记账。失去灵力,神识也变得晦暗,看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不再一目了然,需要耗费更多的心神。手指握住那杆劣质的毛笔,也变得沉重笨拙,写出的字迹失去了往日的清逸,带着凡间的颤抖与滞涩。
老周偶尔会抬起浑浊的眼,看看我,又低下头去,噼里啪啦地打着他的算盘,什么也不问。
戏班再次启程,赶往下一个码头。我坐在堆满箱笼的、颠簸的大车上,看着道路两旁向后飞退的田野和村庄。曾经觉得鲜活生动的景色,此刻蒙上了一层灰扑扑的尘埃。风声、车轮声、同行之人的说笑声,都变得嘈杂刺耳。
我成了一个真正的囚徒。被囚于这具日益沉重的仙体,被囚于这永无止境的、为生存奔波的凡尘路途。
那一日,戏班在一个唤作“落霞坡”的地方搭台。天色将晚未晚,西边天空烧着大片大片的橘红与瑰紫,壮烈得像是某种告别。
我正低头核对着一批新购置行头的账目,一个略带清朗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石矶姑娘。”
我抬起头。是那个青衣书生,云逸。
他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依旧是一身干净的青衫,站在暮色与戏班喧嚣的交界处,嘴角噙着那抹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静静地看着我。
“云先生。”我放下笔,声音有些沙哑。面对他,我总有一种莫名的紧张,仿佛他清澈的目光能看穿我体内被封印的灵力,看穿我这“囚徒”的身份。
“姑娘气色似乎不大好。”他缓步走近,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那日河中救人,耗损过巨?”
我心中一凛,垂下眼睫:“些许风寒,劳先生挂心。”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转而看向我手边的账本:“姑娘于此道,倒是娴熟。只是这凡间银钱琐事,最是消磨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