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镇。云水班。
我默默记下这两个陌生的词,点了点头。眼下,我无处可去,仙力尽失,跟着这些凡人,似乎是唯一的选择。
他们口中的“云水班”,原来是一个走南闯北的戏班子。驻地就在清水镇边缘的一个简陋院落里,几辆堆满箱笼的大车,几顶歪歪斜斜的帐篷,便是全部。
我的到来,引起了不小的骚动。班主是个五十多岁、面容精明的瘦小男人,叼着一杆旱烟,上下打量了我几眼,尤其在我那身与众不同的衣裙上停留了片刻。
“留下可以,”他吐出一口烟圈,慢悠悠地说,“我这云水班不养闲人。看你细皮嫩肉的,不像能干粗活的样子……识字吗?会算账不?”
我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在神君府万年,虽未正式修行,但耳濡目染,神识清明,凡间的文字术数,于我而言并不难。
“嗬,还真识字?”班主有些意外,随即挥了挥手,“那行,以后你就跟着账房老周,打打下手,记记账。包吃住,没工钱,等你想起家在哪儿了,或者有去处了,再说。”
于是,我便在这凡间最底层的戏班里,安顿了下来。
日子陡然切换了画面。不再是仙界的清冷规整,而是充满了油烟、汗味、孩子们的哭闹、伶人们吊嗓子的咿呀声、还有夜里账房噼里啪啦的算盘声。
我跟着那个沉默寡言、眼睛总是眯成一条缝的老周学习记账。账本是最粗糙的黄麻纸,数字歪歪扭扭,记录着这个戏班每一文钱的进项与开销:今日在某村卖了多少张票,赏钱收了几何,购置米面菜蔬花了多少,修补行头又用了若干……
起初,我觉得琐碎,甚至鄙薄。仙家何时为这些阿堵物烦心过?
可渐渐地,我从那密密麻麻的数字里,看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秩序”。那不是冰冷无情的天条,而是维系着这几十口人衣食饱暖的、带着烟火温度的生存法则。班主需要精打细算才能让戏班活下去;台上的角儿需要观众的喝彩和赏钱才能维持风光;就连后台烧火做饭的婆子,也多领一份工钱才能给家里的老母抓药。
欲望。这里充满了最原始、最直白的欲望。对食物的欲望,对银钱的欲望,对名声的欲望,对生存的欲望。
它们不像仙界的欲望那样被粉饰、被压抑,它们赤裸裸地摊开在阳光下,混杂着汗水和尘土,却显得……无比真实,无比鲜活。
戏班的生活是流动的,在一个地方停留几日,便又收拾行装,赶往下一个村镇。我随着他们,走过稻田金黄的田野,穿过炊烟袅袅的村落,停留过香火鼎盛的城隍庙前,也曾在细雨蒙蒙的码头边搭台。
我看到了仙界从未有过的色彩。妇人头上鲜艳的红头绳,孩童手里晶莹的糖人,晚霞烧透半边天的壮丽,还有深夜里,那一盏盏从千家万户窗户里透出来的、温暖的灯火。
我也看到了疾苦。田间劳作的老农被烈日晒得黝黑的脊背,码头扛包的苦力被重压弯折的腰,还有因一场风寒便无钱医治、只能苦苦熬着的老人……
这一切,都与我万年所闻、与神君所言的“天地有序,生死劫数”截然不同。那冰冷的法则,覆盖在这些鲜活的、挣扎的、充满爱恨悲欢的生命之上,显得如此……苍白,甚至残忍。
那一日,戏班在一个繁华的县城落脚,唱的是全本的《白蛇传》。台上,扮演白娘子的旦角水袖翻飞,唱腔凄婉,诉说着被法海镇压雷峰塔下的冤屈与不甘。台下,黑压压的观众鸦雀无声,不少妇人悄悄拭泪。
我站在戏台侧面的阴影里,看着这一切。
台上演的是“妖”动凡心,触犯天条。
台下哭的是“情”之不易,天道不公。
那一刻,瑶姬的身影与台上的白娘子仿佛重叠在一起。她们都动了“私欲”,都受到了“天条”或者说“正道”的惩罚。
可为何,这惩罚,落在这些凡人的眼中心里,却成了值得同情、甚至歌颂的悲剧?
难道神君所说的“无欲”、“公正”,在凡尘这滚滚红尘、万千心念面前,竟是错的吗?
“这法海,忒也可恶!拆散人家恩爱夫妻!”身旁一个负责敲锣的年轻伙计愤愤不平地低语。
我心头猛地一震。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戏文而已,何必如此投入?不过,这白蛇执着于情爱,逆天而行,终究是劫数难逃。”
我回过头。
只见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年轻书生站在不远处,面容俊雅,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正看着台上。他气质干净,与这喧嚣的戏班后台格格不入,尤其那双眼睛,清澈明亮,不似凡人。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转过头,看向我。
四目相对的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体内那丝微弱的石本源灵气,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