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玉柱叹了口气,“这事,后来被组织上知道了点风声,找他谈过话。
你爹当时面临选择。他说,他没了退路。
要么,他接受处分,那他的前程就算完了。
要么,他就只能和家里离婚,对温安容负起责任,和她结婚。”
田玉柱又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深深的无奈,那是对命运弄人的无力:
“家里当时是什么反应?你奶奶差点气死过去,拿着擀面杖要打断他的腿,以死相逼,说对不起你死去的爷爷和你的两个叔叔。
你娘哭得撕心裂肺,几天几夜不吃不喝,人都脱了形。
我和你大舅也坚决反对,觉得他这是昏了头!为了一个外面的女人,竟然要抛弃糟糠之妻!
你爹认打认骂。
他说,家里要是不同意离婚,他就只能接受组织的处罚,接受一切后果,哪怕脱了这身军装回家种地,也认了。”
田玉柱看向阳光明,眼神里带着当时同样曾有的挣扎:“光明,你说,家里能怎么选?
眼睁睁看着他从一个前途无量的军官,变成被处理的问题分子?
他那时候已经是团职干部,是咱们全家人,甚至全村的骄傲。十里八乡,谁不知道你们老阳家出了个人物?
真要因为生活作风问题栽了跟头,背上处分回来,咱们这家,在村里还怎么抬头做人?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我们就算不为他考虑,也要为你们两个孩子的前途考虑,你当时还小,珊珊更小,不能有个名声扫地的爹啊。
最后……”
田玉柱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你奶奶没办法,哭了好几场,只能咬牙认了,她是怕你爹真的一时想不开,毁了前程。
你娘……还有我和你大舅,为了你们两个孩子,为了你爹那看似不得不保的前程,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同意了离婚。
那份离婚协议,你娘是按的手印,眼泪把纸都打湿了。”
阳光明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像是戴上了一副面具,只有放在膝盖上的手,不知不觉间已经微微握紧。
原来,真相并非他童年印象中简单的陈世美戏码,并非单纯的喜新厌旧,而是掺杂了沉重的战友情、生死承诺、意外的错误和残酷现实抉择的一笔糊涂账,一团乱麻。
当然了,或许其中也并非全然是无奈,或许还有算计在其中。
毕竟真相如何,只有那晚的两个当事人自己心里最清楚。
醉酒是真是假?温安容是否也喝醉了?如果她没有喝醉,为什么一点都不避嫌。
作为一个丧偶的寡妇,无论有多马大哈,都不可能留男人过夜。只要她能想到这一点,多的是规避的办法。
如果温安容也喝醉了,喝醉到这个程度的男女,真的能办成事吗?
真要办成事,那就不是真醉。
阳光明暂时了解的太少,这些都已无从考证,也或许兼而有之。但无论如何,错误已经铸成,伤害已经造成。
那个在他记忆中逐渐模糊、只剩下一个“抛弃妻子”标签的父亲形象,似乎被二舅这番叙述注入了更复杂、更立体的色彩,不再是单纯的扁平化的恶,而是充满了人性矛盾和时代烙印的活生生的人。
“离婚的时候,我替你娘争取补偿。”
田玉柱继续说道,将话题从情感纠葛拉回到现实利益上,这也是他能切实为妹妹争取到的东西。
“最终谈定的条件,就是你爹每月工资的一半,必须寄回家,用来赡养你奶奶,抚养你和珊珊长大,直到你奶奶故去,或者你们成年能自立为止。
这是他必须承担的责任!”
阳光明听到这里,眉头皱了起来,他敏锐地抓住了其中的问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开口问道:
“二舅,按这个说法,这些年应该没有给这么多钱吧?”
他快速心算着:“他现在是大校军衔,有将近二十年的军龄,每月还有基本工资百分之二十的军龄补助金。
我记得听人提起过,他这个级别的基本工资应该是253元左右,再加上补助金,每月到手差不多三百元。
就算以前级别低些,工资少些,但这么多年平均下来,每月寄回一半,也至少有一百多块吧?一年就是一千多。”
他的目光扫过这间虽然整洁却明显家徒四壁的堂屋,语气带着质疑:“可家里的情况,您也看到了。
我娘和奶奶省吃俭用,这些年下来,我娘偷偷告诉我的存款数,却只有四百八十元。
家里唯一的一项大花销就是前几年盖了这五间砖瓦房,可还是砖包皮的,里面是泥坯,比起真正的全砖瓦房,省了不少钱。
总共也花不了几百块,同这些年应该收到的钱相比,算不上是特别大的支出。
那剩下的钱呢?都去哪里了?”
这笔账并不难算。阳光明提出这个疑问,目光灼灼地看着田玉柱,等待一个解释。
田玉柱对此似乎早有准备,他脸上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而是又叹了口气,解释道:
“这件事,你爹后来专门写信跟我详细说明。为了给家里汇钱的事情,特意征询过你奶奶和你娘的意见。”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信中的内容,“他长期资助着好几位牺牲战友的家属,有些孩子要读书,需要学费生活费;有些老人身体不好,要看病吃药,花费不小。
他那人,重情重义,看不得战友的家人生活无着,每月工资的大头,其实都填进了这个无底洞。
他自己在部队,花销不大,但也所剩无几。”
田玉柱补充道:而且,时不时还有别的战友,或者牺牲战友的家属,遇到难处了,写信来求助,他只要手头还宽裕,也会三块五块、十块八块地帮一把。
他说,那些都是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和兄弟的家人,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不管。
我了解你爹的为人,他虽然在那件事上犯了混,但在钱财和承诺上,从不打诳语。
我倾向于相信,他不是在找借口,他说的是实情。
他也向我保证过,如果家里这边有什么急需用钱的地方,比如你们生病要住院,或者珊珊要上学交不起学费,他一定会优先满足家里的需要,哪怕他自己去借,也会把钱寄回来。
这事,我专门征求过你奶奶的意见。”
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田玉柱至今都对老太太充满敬佩。
老太太也是两位烈士的母亲——阳光明的两位小叔也是牺牲在战场上的,她对于烈士遗属有着特别的感情。
当时,她只是摆了摆手,声音有些沙哑地对田玉柱说道:“建雄这么做……虽然苦了家里,但……也算是对得起他那些死去的兄弟了。
家里的钱,紧巴点,够用就行,多了也是存在银行里,生不出崽来。
还不如拿去帮帮那些更难的人……她们没了家里的顶梁柱,日子比我们难熬。
只要光明和珊珊能吃饱穿暖,有学上,就行了。”
老太太的话语朴实无华,却透着一股深明大义和经历过战火与生死离别后的豁达与悲悯。
作为两位烈士的母亲,她比任何人都能体会那些失去儿子、失去丈夫的家庭,所承受的痛苦和艰难。
阳光明沉默了。
这个原因,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像是一记重锤,敲打在他固有的认知上。
那个被他贴上“负心薄幸”、“对家庭不负责任”标签的父亲,背后竟然还承担着这样一份沉重而无私的责任,维系着一个由烈士们连接起来的、看不见的网络。
而奶奶的理解和支持,更是让这件事带上了某种超越个人恩怨的悲壮的色彩。
他忽然觉得,原身曾经对父亲的恨意,似乎失去了一个坚实的支点,变得有些虚无和……幼稚。
田玉柱观察着外甥脸上细微的神色变化,知道这番话对他冲击不小,正在重塑他对他父亲的看法。
他趁势劝说,语气恳切而充满生活智慧:“光明,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其中的是非曲直,很难用简单的对错来衡量。
就像地里的庄稼,有旱有涝,收成好坏,不单单是种子的问题。
你爹他……有他的过错,对不住你娘,这点毋庸置疑。
但他也有他的担当和不得已,有他必须去履行的承诺,有他甩脱不掉的包袱。
我觉得,你现在的想法就很好,是务实之举。不管过去有多少恩怨,掺杂了多少是非,你们终究是父子,这是割不断的血脉。
建雄是你爹,你也是他唯一的儿子,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他心里对你的看重和期盼,绝对比山还重。你是他生命的延续,是他最大的骄傲。
以前你心里有气,有怨,不给他任何靠近的机会,不认他,他心里肯定也憋屈难受,有苦难言。
现在,哪怕初衷是为了你娘的前程,你愿意主动去找他,去跟他沟通,这就是一个缓和的契机,是天大的好事。”
田玉柱想了想,继续说道:“你不需要刻意去讨好或者原谅不原谅,你只需要给他一个机会,一个能为你、为你娘做点事情,弥补他内心愧疚的机会。
我相信,只要是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他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调动所有能用的关系,把你娘工作落户的事情办好。
这对他来说,既是对你娘的补偿,也是修复你们父子关系的一个突破口,他肯定求之不得。”
田玉柱的话说得语重心长,充满了对世情的洞察。
他是在告诉阳光明,有时候,审时度势的妥协和利用现有关系,是为了达成更重要的目标,是为了让家人过得更好,这是一个男人成熟、有担当的表现,并不意味着屈服或放弃原则。
阳光明久久没有说话。
他的眼神深邃,仿佛两口深井,映照着跳动的灯火,也映照着他内心翻腾的思绪。
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些复杂而冲击力巨大的信息,重新审视和评估那个名为“父亲”的存在,以及他们之间未来可能的关系。
屋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煤油灯的光芒也变得有些摇曳不定,忽明忽暗,映照着三人各异的神情。
就在这时,里屋的门帘被掀开,田玉芬和阳珊珊端着两大盖帘白胖胖的饺子走了出来,脸上带着忙碌后的红晕和笑意,同时也驱散了空气中那丝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气息。
“饺子好了,快,趁热吃!凉了膻气!”田玉芬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满足和期待,她将热气腾腾的饺子放在桌子中央。
“哦!吃饺子喽!”
阳珊珊欢呼一声,大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那些元宝似的散发着面香和腊肉香气的饺子,小脸上满是纯粹的期待和快乐。
阳光明深吸一口气,将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都强行压了下去,脸上重新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他站起身,帮着母亲和妹妹把饺子端上桌,又拿来醋瓶和蒜碗。
“来来来,大舅,二舅,吃饺子,尝尝我娘的手艺。”他热情地招呼着,仿佛刚才那场深入而震撼的谈话从未发生过,一切都回到了温馨的家庭聚餐氛围。
田玉林和田玉柱也顺势拿起了筷子,脸上挤出笑容,附和着:“好好,吃饺子,吃饺子。”
气氛重新变得热络起来,但那热络底下,似乎潜藏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复杂情绪。
那瓶高粱酒正好喝完,只剩下杯底一点残酒。
三人默契地将各自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滋味仿佛是对刚才谈话的一个终结符号,然后开始享用这顿难得的,用精白面包得腊肉茄子馅的饺子。
饺子皮薄馅足,捏合处带着精巧的褶子,咬一口,腊肉特有的咸香和茄子蒸煮后的清甜混合在一起,汁水充盈,油而不腻,是平日里过年都难以吃到的扎实美味。
一家人围坐在桌前,吃着热气腾腾的饺子,暂时将那些关于过去恩怨、未来谋划的沉重话题抛在了脑后,沉浸在食物带来的简单慰藉之中。
最开心的莫过于阳珊珊,桌子上摆着的酱牛肉、猪头肉、腊肉炒菜,还有香喷喷的饺子,都是她平日里做梦都不敢想的美食。
她吃得小嘴油汪汪,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像只储食的小仓鼠,幸福得眼睛都眯成了两条弯弯的缝,时不时发出满足的哼哼声。
不过,奶奶秦兰英还是管着她,不让她多吃那些过于油腻的酱牛肉和猪头肉,怕她肠胃弱,消化不了,晚上闹肚子,只让她尝了几片解解馋,就催促她多吃点饺子,多喝点饺子汤“原汤化原食”。
好在今天的饺子本身就足够美味,馅料实在,阳珊珊吃得津津有味,几乎停不下筷子,小肚子很快就变得圆滚滚的。
阳光明看着妹妹狼吞虎咽、心满意足的样子,心里既酸楚又欣慰。
酸楚的是,这样一顿饭菜,竟能让妹妹如此快乐,可见平日生活的清苦;欣慰的是,至少此刻,家人是团聚的,是温暖的。
这也更加坚定了他要尽快改善家人生活条件的决心,那个迁去京都的计划,必须尽快提上日程。
吃饱喝足,田玉芬和阳珊珊手脚利落地收拾了碗筷桌子,将油乎乎的桌面擦得干干净净,露出木头原本的纹理。
阳光明则起身,走到炕边,从自己带回来的那个厚重的行李袋中,拿出了一个铁皮茶叶罐。
他打开盖子,一股清雅高扬、带着隐隐果香的茶香立刻飘散出来,瞬间冲淡了饭菜的油腻气息,令人精神一振。
“二舅,大舅,尝尝这个,碧螺春。”
阳光明用暖壶里的开水烫洗了玻璃茶杯,然后放入茶叶,冲入热水。
嫩绿的芽叶在透明的玻璃杯中缓缓舒展开来,如同舞蹈的精灵,茶汤渐渐呈现出清澈明亮的黄绿色,香气愈发沁人心脾。
田玉柱端起一杯,先是凑到鼻尖仔细闻了闻,那香气悠长而独特,然后才小口品了品,让茶汤在口腔中稍作停留,感受那鲜爽醇厚的滋味,最后才缓缓咽下,点头赞道:
“好茶!这味道,又鲜又醇,回甘也好,是顶尖的货色。光明,你这可是好东西啊。”
他是见过些世面的,知道这茶叶不普通。
田玉林也学着样子喝了一口,他虽然不懂茶,平日里喝的都是自家炒的大叶子茶,但也觉得这茶喝下去口齿留香,喉咙里润润的,浑身舒坦,憨厚地笑道:“嗯,是香,比咱那茶沫子好喝多了。”
阳光明笑了笑,没有多说茶叶的来历,只含糊道:“朋友给的,您二位喜欢就好。”
田玉柱品着茶,看了一眼正趴在炕桌上,就着煤油灯有些昏暗的光线,皱着眉头认真写作业的外甥女阳珊珊,然后对阳光明使了个眼色,又微微摇了摇头。
阳光明会意,知道接下来的话可能不太适合让年纪尚小的妹妹听到。
他转向阳珊珊,温和地说道:“珊珊,作业拿到西屋去写吧,炕桌上亮堂点,别把眼睛看坏了。哥和舅舅们说点事。”
阳珊珊乖巧地“哦”了一声,没有多问,利索地收拾好书本铅笔,端起那盏小煤油灯,小心翼翼地用手护着火苗,撩开门帘进了西屋。
支开了妹妹,田玉柱的神色再次变得郑重起来。
他看向刚刚收拾完厨房,撩帘出来坐在炕沿上的田玉芬,又看了看坐在门口的秦兰英,斟酌着该如何开口。
他知道,只是隔了一道门帘,刚才他们谈论的那些关于阳建雄、关于离婚内情、关于资助战友遗属的事情,大姐和老太太肯定断断续续听到一些。(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