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我爷爷。
我爷爷是什么成分呢?
父亲不讲,母亲讳莫如深,他们不说,我自然不知。
后来我才知,他是某长,的确,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现在也不说罢了。
毕竟他早已去世,说不说都不会影响他,但会影响我们,所以不说。
母亲这边似乎更光荣。
她有一个远房哥哥在黄竹大队当大队长,每次填表时,她一定要我填上,并要求注明是大队长。
我非常高兴,觉得脸上闪出金灿灿的光。
这的确是一个很大的官了。
我也是我见过最大的官。
当然公社主任的官更大,但基本见不到,我每天面对的就是大队长。
大队长非常威风。
看到他,我们会保持十米远的距离。
他经常召开社员大会,发表讲话。
主要是国内与国际形势,还有生产队的形势,这些形势都非常的好,不是小好,而是大好。
只是我家的形势不是很好。
母亲做事磨磨蹭蹭,炒一个菜会从晚上九点搞到十一点还搞不出来。大家都田地里干活一个小时,她还不见身影。
大队长很不高兴,经常批评我的母亲,说我家的形势一点也不好,跟不上国际形势和国内形势,跟生产大队的形势也有很大的距离。
这个话是对的。
我家有五个孩子,全部是她一个人带,父亲在县城,每个月只回来四天,之后就走了,就剩她一个人。
她每天要面对五个哇哇大哭的孩子,她崩不崩掉我不知,我估计我会崩掉,一样也会哇哇大哭。
说不定,会从桃坑大桥跳下去。
我们遇到困难的时候,往往会握紧拳头,大声喊道,加油!坚持!前面就是光明!当自己真正遇到时,往往会走不到黎明曙光的那一刻。
自然如此糟糕的家庭,如此糟糕的环境,走出坑口街都很难,更不要说去什么北方了。
当然,某一年,某一天,我忽然有机会离开桃坑山区,就是我的奶奶退休了。
当年,有一个政策,父母退休,子女可以顶职,奶奶行不行呢?
父亲十分高兴,跑到衡阳钟表眼镜店,希望我顶职,但被他们拒绝了。
他们说,政策只允许儿子顶职,孙子不能顶。
于是我的希望破灭了,让我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一度非常绝望,以为我永远呆在这里了。
其实,很多客家人一辈子也难以走出大山。
一个‘穷’字把他们牢牢地困在大山里。
那个岁月,有的客家人买盐的钱都没有。
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个同学没衣服穿,天天穿一件被人遗弃的麻袋。当时正是寒冬腊月,天上飘着鹅毛大雪,同学冻得瑟瑟发抖,弯成腰,快成一个虾球。
因为弯腰,胸前会有一丝余温,不至于活活冻死。
历史上活活饿死的客家人还是有的,尤其是过粮食关时,很多人没吃的就吃观音土。
这种土白嫩,像面粉,但就是土,吃下去,拉不出来,最终还是撑死。
我们家吃过黄胶树皮。
黄胶树是客家山区特有的一个树种,剥开树皮,里面有胶状液体,我们就把剥下来的树皮磨成粉,做成米果,蒸熟吃。
阿家曾经张开大嘴,笑着说,你父亲一顿可以吃一脸盆。
吃树皮不会死人,但口感不好,像吃极苦的中草药,苦得翻江倒海,但有什么办法呢?
很多时候,坚强地活下去,才能走出困境,才有出去的希望。
桃坑客家人正是凭着拼的精神,最终迎来了转机。
现在绝大多数桃坑客家人走出了大山,定居在茶陵县城,融入了现代都市化生活。
他们在这里生活得非常好,回不回北方已经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