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雅安西门外的茶马古道遗址前时,正逢一场缠绵的春雨。青石板路被雨水浸得发亮,缝隙里还残留着经年累月马蹄踏过的浅痕,像时光刻下的密码。肩头那件月白色的棉麻青衣,是出发前祖母连夜缝补的 —— 衣襟上绣着一朵淡青色的山茶,针脚有些歪斜,却藏着她半生的牵挂。“顺着这条路走,或许能找到你祖父当年留下的东西。” 祖母说这话时,手指反复摩挲着青衣下摆,眼里的光像极了窗外的雨雾,朦胧又执着。
雅安是茶马古道的起点之一,昔日这里 “市声喧哗,马帮云集”,如今老街两旁的木楼虽已翻新,却仍保留着旧时的格局:一楼多是卖茶叶和马具的小店,门口挂着的蓝布幌子在风里摇晃,上面 “藏茶”“铜铃” 的字样被雨水打湿,晕出淡淡的墨痕。我走进街角一家名为 “古道茶坊” 的老店,店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姓陈,祖上三代都是马帮里的 “锅头”(马帮首领)。他见我穿着青衣,眼神忽然亮了:“姑娘这衣裳,倒像极了几十年前马帮里女人们穿的样式 —— 那时候走古道的女人少,大多是跟着丈夫或父亲,青衣耐脏又轻便,风一吹飘起来,在山路上格外显眼。”
陈老给我泡了一壶陈年藏茶,茶汤呈深褐色,入口微苦,回甘却绵长。他指着墙上挂着的老照片,照片里一群穿着粗布衣裳的人牵着马,其中一个女子站在队伍末尾,青衣下摆被风吹起,露出一双裹着绑腿的脚。“这是 1948 年的马帮,我母亲就在里面。” 陈老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那时候她才十八岁,跟着我父亲去拉萨送茶,走了四个多月。路上遇到塌方,马队被困在二郎山的崖边,她把自己的青衣撕成布条,和男人们一起捆扎木柴铺路,最后衣裳破得不成样子,却硬是把茶包都护得好好的。”
我摸着自己衣襟上的山茶绣纹,忽然觉得这件青衣变得沉重起来。它不再只是一件普通的衣裳,更像一条连接过去与现在的纽带 —— 祖母的牵挂、陈老母亲的坚韧,还有无数马帮人的故事,似乎都藏在这柔软的布料里,等着我沿着古道,一点一点去唤醒。
第二天清晨,我跟着一支小型马队出发。马队首领叫扎西,是个三十多岁的藏族汉子,皮肤黝黑,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他见我穿着青衣,特意把我安排在队伍中间:“这段路不好走,中间的位置安全,而且风从两边过,你的青衣飘起来,刚好能给马队当‘信号旗’—— 以前马帮里要是有穿浅色衣裳的人,都走中间,方便前后队看清位置。”
马队沿着青衣镇前行,江水碧绿,像一条翡翠带子绕着山走。山路渐渐陡峭,马蹄踩在碎石上发出 “哒哒” 的声响,偶尔夹杂着马铃声。风从山谷里吹过来,掀起我的青衣下摆,与马队的铜铃声、江水的流淌声混在一起,竟有种奇妙的韵律。扎西说,这条道是当年马帮走得最多的 “大路”,虽然难走,却比小路安全。“我爷爷以前说,走古道就像做人,得一步一步踏实走,不能贪快。你看这路边的玛尼堆,都是过往马帮堆的,每一块石头都代表一个心愿,有的求平安,有的盼重逢。”
走到正午,我们在一处山坳里休息。扎西从马背上取下铜锅,烧起开水煮酥油茶。我坐在一块大青石上,看着青衣在风里轻轻晃动,忽然注意到青石上刻着几个模糊的字 ——“民国三十六年,李”。扎西凑过来看了看:“这大概是哪个马帮人刻的,说不定是在等同伴,或者记着出发的日子。以前很多人走古道,都会在石头上刻字,有的是名字,有的是地名,就像给后来的人留个记号。”
我摸着那些凹凸不平的刻痕,忽然想起祖母说的祖父 —— 祖父年轻时也是马帮里的人,1950 年去拉萨送茶后就再也没回来。祖母说,他走的时候也穿着一件青衣,衣襟上也绣着山茶。“或许,我能在这条路上,找到和他有关的痕迹。” 我在心里默默想着,手里攥紧了青衣的衣角,指尖传来布料的温度,像极了祖母掌心的暖意。
翻越二郎山时,天气突然变了。清晨出发时还是晴天,走到半山腰就开始飘雪,雪花落在青衣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像撒了一把碎盐。扎西让马队放慢速度,他自己走在最前面,手里拿着一把弯刀,不时砍断路边的荆棘。“二郎山是古道上的‘鬼门关’,以前很多马帮都栽在这里 —— 夏天塌方,冬天雪崩,有时候一场雪下来,连人带马都能埋了。” 扎西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我爷爷当年带着马队过二郎山,遇到雪崩,为了护着茶包,他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盖在茶包上,自己冻得差点截肢。”
我裹紧青衣,却还是觉得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雪花钻进衣领,凉得人打哆嗦。马队里的老马 “黑炭” 突然停下脚步,焦躁地刨着蹄子。扎西立刻上前查看,发现前面的路段有一处轻微的塌方,几块巨石挡在路中间,旁边的山体还在往下掉碎石。“得把石头挪开,不然过不去。” 扎西说着,从马背上取下绳索,“姑娘,你站在后面一点,注意看山上的动静,要是有大块石头掉下来,就喊我们。”
马队里的几个汉子都围了过去,他们用绳索捆住巨石,喊着号子一起用力。号子声在山谷里回荡,粗粝而有力。我站在后面,看着他们黝黑的臂膀在风雪里绷紧,忽然想起陈老说的马帮女人 —— 当年她们也是这样,和男人们一起搬石头、修道路,用柔弱的肩膀扛起重担。风又吹过来,我的青衣被吹得猎猎作响,像是在回应那些遥远的号子声。
就在这时,山上突然滚下来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朝着扎西的方向砸去。我来不及多想,伸手抓住身边的马缰绳,用力把扎西往旁边拉了一把。石头 “咚” 的一声砸在扎西刚才站的地方,溅起一片雪沫。扎西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姑娘,你这反应比我们马帮的汉子还快!要不是你,我今天就得挨一下了。”
我这才发现,刚才拉扎西的时候,青衣的袖子被路边的荆棘勾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从袖口裂到肘部,里面的棉絮露了出来。扎西看到了,从怀里掏出一块蓝色的粗布:“这是我母亲织的氆氇,结实得很,我给你补一下。” 他坐在雪地里,笨拙地穿针引线,手指被冻得发红,却还是仔细地把破口缝好。“以前我母亲给马帮的人补衣裳,也是这样,不管是谁的衣裳破了,她都给补。她说走古道的人,都是兄弟,要互相帮衬。”
补好的青衣多了一块蓝色的补丁,看起来有些突兀,却让我觉得格外温暖。风雪渐渐小了,太阳从云层里探出头来,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我们终于挪开了巨石,马队继续前行。走在二郎山的垭口时,扎西指着远处的雪山说:“从这里往下走,就是康定了。以前马帮到了这里,都会停下来唱歌,一是庆祝翻过了二郎山,二是给后面的马队报信 —— 你听,有时候风里还能传来以前的歌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