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像是听到了什么最可怕的话,疯狂地摇头,双手乱摆:“不不不,我不识字,我不出什么大道理……我什么都不知道……”
谢昭华没有再逼她,而是从怀里取出那颗在哑井村分发剩下的、用油纸包好的焦糖,递到老妪面前。
老妪看着那颗晶莹剔透的糖,咽了口唾沫。
“拿着,”谢昭华,“这是你应得的。现在,你能不能试着,大声一句——‘我要’?”
西北牧区,虞清昼找到了那个曾梦见“妈妈回来了”的牧羊女。
她没有住在帐篷里,而是在一片避风的石下,用石头和泥土垒了一间屋。
墙上,用黑炭写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我想吃。
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女孩,正仰着头,用稚嫩的声音跟着母亲认读。
“我想……吃。”牧羊女指着墙上的字,耐心地教着。
虞清昼站在不远处,那一刻,她觉得天地间所有的律法典籍,都不及这三个字来得厚重。
她走上前,将一枚空白的玉简递给牧羊女:“璇玑阁正在修订律法,我想请你写下你认为最重要的那一条。”
女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枚光华流转的玉简,笑着摇了摇头:“仙长,我不识字,写不了法。我只告诉我女儿——你想吃什么,想做什么,就大声出来。你出来,天也不会塌。”
是夜,虞清昼独自坐在草原上,仰望漫天星河。
她想起了哑井村的哭声,想起了评议会上道貌岸然的争辩,想起了牧羊女和她女儿墙上那三个字。
忽然,一道璀璨的流星划破夜空。
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成千上万的流星雨,毫无征兆地降临。
这些流星的轨迹,并非杂乱无章。
它们在空中交织、闪烁,竟组成了一行巨大无比、不断变化的光纹,像是一段无法破解的验证码,又像是一个神明最后的签名。
光纹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彻底消散在黑暗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那是“玄”最后的波动,它履行完最后的职责,将这个世界彻底交还给了它自己。
跑丫坡分庙。
老妪紧紧攥着那颗焦糖,掌心的温度几乎要将它融化。
她浑身都在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像是在与一生的驯化进行殊死搏斗。
“我要……”她张了张嘴,声音细若蚊蚋。
不行,不够。
“我……要……”她又试了一次,声音大了一些,却依然充满了不确定。
谢昭华没有催促,她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捻起供桌上的瓜子,轻轻嗑了起来。
“咔。”
清脆的声音在死寂的庙宇里回响,显得格外突兀,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安然的烟火气。
“咔……咔……”
老妪停止了颤抖,她愣愣地看着谢昭华。
这个仙人一样的女子,竟然在阿妹的庙里,像个村妇一样嗑着瓜子。
她忽然觉得,自己这一辈子的谨慎微,像个天大的笑话。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猛地从她干瘪的身体里炸开。
她豁然抬头,脖子上青筋暴起,用尽了撕裂喉咙的力气,对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吼出了她一生中最叛逆、也最真实的一句话:
“我要——晒太阳!”
话音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庙外,原本沉沉的乌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撕开了一道裂缝。
一束灿烂的、金色的阳光,精准无比地穿透云层,笔直地照射下来,刚好在老妪的身上。
温暖,瞬间包裹了她。
老妪怔住了,她难以置信地伸出布满皱纹的手,看着阳光在掌心跳跃。
下一刻,她忽然放声大笑,笑着笑着,浑浊的泪水便如决堤般滚滚而下。
谢昭华走到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看,”她柔声道,“天不仅没塌,还给你光。”
就在这一刻,无论是璇玑阁的虞清昼,还是跑丫坡的谢昭华,都同时感觉到,天地间某种恒定的气息,骤然一变。
所有正在运行的“功德结算”、“飞升评定”、“言行监察”……一切基于旧律的庞大程序,在同一时间,悄无声息地停摆了。
虞清昼抬起头,看到夜空中浮现出亿万个细的光点,如同夏夜的萤火,从大地的每一个角冉冉升起。
它们汇聚成一句话,那句话非由符咒驱动,亦非系统生成,而是由无数凡人、修士在这一刻自发出的片段拼接而成:
“我们不等了。”
与此同时,跑丫坡分庙,谢昭华怀中那最后一片糖纸,被风一吹,悠悠飘起,化作一道微光,飞入脚下的大地,融入了那冥冥中的地脉深处。
那缕属于“玄”的、即将彻底消散的残识,轻轻颤动了一下。
像一声释然的叹息。
又像一句温柔的告别。
“好啊,那就别等了。”
风穿过破庙,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老妪喜悦的泪痕。
谢昭华收回目光,她能感觉到,怀中那份最后的牵引与温热,已经彻底消失了。
她站起身,向着大笑不止的老妪微微颔首,转身走出了这座获得了新生的庙宇,继续踏上自己的旅途。
只是这一次,她的脚步,不再被任何信物所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