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先进来的,是娥渡丽。
她今日穿着一身利落的靛蓝色胡服,腰间束着银带,依旧是那副飒爽英姿,只是眉宇间沉淀了几分为人母后的温润与威严。
她目光一扫,精准地锁定正试图凭借身高优势去够书架顶层的杨辰安。
她两步上前,一手拎住儿子的后衣领,像拎小鸡崽似的把他提溜下来,眼神微沉:
“安儿,又带头闹你阿爹?功课做完了?拳脚练熟了?”
简单的三连问,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皮小子杨辰安瞬间蔫了,耷拉着脑袋,乖乖站好。
紧随其后的,是温璇。
她偏爱高句丽风格的衣裙,今日是一袭月白色的广袖长裙,衣袂飘飘,气质娴静如水。
她先是微笑着从奶娘手中接过咿呀学语的佩芷,温柔地拍抚着,然后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拉过告状的佩瑗儿和佩凤儿,替她们理了理跑乱了的鬓发和揉皱的衣襟,声音柔得像三月的春风:
“好了,莫要再吵阿爹了。”
“阿娘知道你们想爹爹了,但爹爹有正事要忙。”
“厨房里新做了梨膏糖,甜丝丝的,还放了你们最喜欢的核桃碎,去晚了,可就被阿泰叔叔一个人吃光了哦?”
“梨膏糖!”
孩子们的注意力瞬间被这甜蜜的诱惑俘获,欢呼一声。
也顾不得告状和委屈了,立刻像一群快乐的小麻雀,簇拥着娥渡丽和温璇,“呼啦啦”地全跑了出去,书房里顿时空了大半。
落在最后进来的,是李贤。
她身量高挑,即便在美人云集的魏王府,其容颜之绝丽也属顶尖。
岁月和经历在她身上沉淀出一种独特的、带着淡淡忧伤的沉静气质。
她一手牵着十二岁的杨辰俊(高俊),五岁的佩环儿则像只依恋母亲的小兽,乖巧地依偎在她腿边。
李贤的目光在杨子灿那略显凌乱、甚至被佩芷蹭上了点口水的衣袍上停留一瞬,眼神复杂。
既有关切,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她淡淡道:
“王爷若是觉得疲累,便歇息片刻。政务是忙不完的,身子骨要紧。”
杨子灿看着瞬间恢复清净、只余满地“狼藉”的书房,长长舒了口气,心头却莫名泛起一丝空落落的怅然。他对着李贤咧嘴一笑,试图驱散那点微妙的气氛:“还是贤儿知道心疼人。” 目光转到安静站在一旁的杨辰俊身上,招招手,“俊儿,过来让阿爹瞧瞧。今日太傅都讲了些什么?功课可还跟得上?”
杨辰俊的性子,像极了李贤,沉静内敛,甚至有些过于早熟。
他规规矩矩地上前一步,行了个一丝不苟的礼,声音平稳地回答:
“回阿爹的话,太傅今日讲授《左传》‘郑伯克段于鄢’一篇,儿已预习完毕,略有心得。”
举止言行,完全不像个十二岁的少年,倒像个老学究。
“好,好。知其然,也要知其所以然。”
杨子灿拍了拍儿子尚且单薄的肩膀,心里却忍不住嘀咕。
这孩子,聪慧是聪慧,就是太老成了点,一点没有辰安那股子皮实活泼的劲儿。
唉,终究是……他那个不省心的养父(高大元)和这复杂尴尬的出身,像无形的枷锁,早早地束缚了这孩子的心性。
至于正阳公主杨吉儿,此刻多半是在紧邻着魏王府、有复道相连的公主府里,守着她那还不满周岁的宝贝疙瘩杨辰稷。
那小子身份特殊,是先皇的亲外孙,金贵得很。
杨吉儿初为人母,又是公主之尊,自是看得跟眼珠子似的,等闲不抱过来,生怕被这群“野猴子”一样的兄姐不小心磕着碰着。
看着妻儿们离去的背影,闻着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混合着孩童奶香和女子脂粉的气息,杨子灿重新瘫回胡床。
心里那点因为繁重公务带来的烦躁与疲惫,早已被一种暖洋洋、饱胀得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情绪取代。
这,就是他的家。
吵闹,琐碎,鸡飞狗跳,甚至时常让他头疼,但却充满了勃勃的生机与真实的烟火人气。
比起朝堂上那些暗流涌动、言不由衷的试探与算计,这片小小的天地,显然更让他感到放松和自在,是他征伐归来后,最能熨帖心灵的港湾。
然而,这份得来不易的家庭温馨,似乎并不能完全隔绝外界正在酝酿的风雨。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重新落回那堆被他“暂时遗忘”的公文上,眉头又不自觉地微微蹙起。
永安新朝,看似四海升平,万象更新,但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那些潜藏的暗流,真的就会如此安分吗?
他这位权势滔天的“魏王”,真的能一直安享这府邸内的天伦之乐吗?
二
事实证明,杨子灿那在尸山血海中磨练出的、对危险近乎本能的预感,并非空穴来风。
次日的大朝,就在一种看似和谐庄重,实则微妙涌动的气氛中,缓缓拉开了序幕。
寅时刚过,天色未明,紫微宫乾阳殿内却已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鸦雀无声,只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和偶尔几声压抑的轻咳。
蟠龙金柱之下,御座之上,皇帝杨侑端坐其中。
不过一年光景,这少年天子似乎又抽条长高了些。
虽然面容依旧带着未脱的稚气,但那双眼睛,已少了几分初登基时的惶恐与依赖,多了几分属于帝王的沉静与审视。
珠帘之后,太皇太后萧氏的身影影影绰绰,如同这大殿里一道沉默而强大的背景。
朝议伊始,依旧是循例的流程。
各地春耕情况的奏报,某某州郡出现小范围蝗灾请求赈济的请示,对新收复的西安道、河东道等地推行轻徭薄赋、招募流民垦荒的具体细则讨论……
零零总总,琐碎而必要。
杨子灿作为政事堂首席,大多数时候只是凝神聆听,面容沉静,偶尔在涉及军国大事或关键政策时,才会言简意赅地定下调子。
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殿内无人敢轻易驳斥。
然而,当议题转向官员考绩与升迁黜陟时,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开始如同细微的冰裂纹,在平静的湖面上悄然蔓延开来。
吏部尚书韦津手持象牙笏板,出列躬身。
他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奏报的是对一批中书、门下、六部及地方州郡中低级官员的年度考核结果,并依照考功司的评定,提出了相应的擢升名单与拟补职位。
这本是吏部职责所在,年年如此,并无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