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搜寻奇石討官家欢心,动輒破家毁业强征民夫,闹的东南民怨沸腾啊,石纲”所过之处,地方官府还要筹措钱粮,徵发役夫护卫,这又是一笔不小的负担。”
“確实劳民伤財,听闻一块太湖奇石要耗费数万贯才能运到东京,沿途不知多少人家因此倾家荡產。”林克顺著他的话感慨道。
心里却想著你这老狐狸装什么慈悲,收我十一万贯“包税银”的时候,可没见你手软半分。
程万里继续摇头晃脑:“朝廷用度日益浩繁,这税赋也是年年加码,我等地方官也只能在治下勉力维持,但求不生乱局罢了。”
他这话把自己摘得乾乾净净,仿佛加征的税赋全部都是朝廷的锅,自己没在里面搞小动作一样。
董平骑著马缀在后边,心思却全系在程灵素身上,脑子里反覆排练该怎么搭话,是问候对方近日过得可好————还是夸讚她头上戴著的簪好看————总之越想越紧张,急得抓耳挠腮,屁股在马鞍上扭来扭去。
扈成和郸哥儿都別过脸去,假装不认识这个丟人现眼的货。
行了一段路,前方出现几处简陋的草棚,有裊裊炊烟升起,正是程灵素设立的粥棚,可以看到不少面黄肌瘦的流民正排著队等待施粥。
程灵素示意车夫停下,被小丫发搀扶著下了车,准备亲自去查看今日施粥的情况。
董平一看这情况,顿感表现的机会来了,立刻自告奋勇地跳下马,挺著胸膛对程万里道:“府尊大人,末將请求带几名弟兄,在此护卫程小姐周全,绝不让任何宵小惊扰到小姐!”
程万里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一脸“忠诚”的董平,眉头拧成个疙瘩,他当然知道对方的心思,更不喜欢这武夫接近自己女儿,但董平的话並非没有道理,万一真有流民闹事————
正在犹豫的时候,林克適时开口了:“府尊大人,董都监也是一片好意,程小姐在此施粥乃是善举,若有官兵在旁护卫,也能震慑一些心怀不轨之徒,让流民更守秩序,况且矿场离此不远,我们快去快回便是。”
林克这话算是给了个台阶下,程万里勉强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便有劳董都监了,务必护得小女周全。”
董平大喜过望,生怕程万里反悔,立刻屁顛屁顛地跑到粥棚附近,煞有介事地安排起警戒来,昂首挺胸的样子活像一只开屏的孔雀。
程灵素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反感,只是轻声道:“有劳董將军了。”
这一声“將军”,差点没让董平飘到天上去,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轻了几两。
程万里摇摇头,不再理会这个明显“动机不纯”的傢伙,与林克等人继续前往不远处的矿场。
矿场依著一座光禿禿的山丘而建,大片的山体被挖开,露出赤红色的岩层,视野范围內,无数衣衫槛褸、瘦骨嶙峋的矿工,如同蚂蚁一般,在陡峭的矿坡上劳作著。
他们或用镐钎敲凿岩石,用箩筐背负著沉重的矿石,沿著狭窄崎嶇的小道蹣跚而下,监工手持皮鞭在一旁大声呵斥,鞭子偶尔甩在空中,发出清脆的爆响,催促著动作稍慢的矿工。
空气中瀰漫著粉尘和汗水的酸臭,不少矿工裸露的皮肤上布满污垢和擦伤,眼神麻木,仿佛已经习惯了这种暗无天日的劳作。
在矿场入口处一片稍微平整的空地上,搭著一个供监工和管事歇脚的凉棚。
一个肥头大耳模样的中年男子,正对著
“————诸位乡亲,来了我们李家矿场,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我李德富向来以仁义待人,只要肯下力气,工钱绝不会少了大家的!你们在这里不仅能有口饭吃,还能为家里挣下救命钱,总比在外面流浪乞討强,是不是啊”
他口若悬河,画得一手好饼,底下大多都是走投无路的流民,听到“管饭”、“有工钱”这些字眼,麻木的眼神里终於亮起一点微弱的光。
李德富眼尖,远远看见程万里带著林克几人走近,连忙小跑著迎上前,脸上笑得几乎能挤出油来。
“哎呦,府尊大人,您老今日怎么得空亲临我这小矿场了未能远迎,恕罪恕罪!”
程万里矜持地点点头:“李员外,这位是阳穀县来的林先生,有些生意上的事情要与你谈谈。”
李德富目光转向林克,见他年纪轻轻却气度不凡,又是知府大人亲自引荐,於是不敢怠慢:“林先生,年少有为,幸会幸会!”
几人被请到凉棚下落座,自有下人奉上茶水。
程万里抿了口茶,也不多绕圈子,直接切入正题:“李员外,如今阳穀县对铁料需求甚大,你在价格上要多给些优惠,本官的意思按低於市价一成半供货,如何”
李德富胖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了一下,隨即化为恰到好处的为难神色,双手一摊开始倒苦水:“府尊大人,您这可真是给小人出难题了,您看我这矿场有这么多人要吃饭,要发工钱,有工具损耗,还要打点上下————市价本就利薄,若是再降一成半,小人————小人就该赔本赚吆喝了!”
李德富说话时表情夸张,语气悲切,仿佛程万里討论的不是价格,而是他的性命。
程万里脸色沉下来,自己亲自开口,对方居然敢不给面子,於是声音冷了几分:“李员外,阳穀县需求稳定,是长期合作的大单,总量上去了,利润自然会变得丰厚。”
李德富却只是苦著脸,连连作揖,死活不肯鬆口。
“府尊大人体谅,实在是成本太高,小人最多————最多也只能优惠一成,这已经是极限了,再低矿场怕是难以维持,到时这些刚招募的流民又得流落荒野,岂不是辜负了府尊大人安置流民的一片苦心”
他话说得圆滑,既拒绝了程万里的要求,又把包袱甩了回去,还暗示自己是在帮官府的忙,要是逼急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程万里感觉权威受到了挑战,关键是自己之前在林克面前夸过海口,这会脸上实在掛不住,一股怒火开始在胸中升腾,正要发作的时候,听见凉棚外传来嘈杂声。
眾人抬头望去,只见董平骑著马,小心翼翼地护著那辆青幃小车来到了矿场入口。
车停稳后,程灵素走了下来,看清楚矿场后便愣住了,显然被眼前尘土飞扬、劳工悽惨的景象惊到了,眼中流露出不忍之色。
董平跟在程灵素身后,像一条对异性献殷勤的大型犬科动物:“程小姐,这路不平您小心脚下————那边灰尘大,您用手帕捂著点嘴————唉,矿场就是这样,乱糟糟的,委屈您了————”
程万里见女儿过来,暂时压下心中的不快:“灵素,你怎么过来了,可是粥棚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程灵素柔声道:“爹爹,我来找李员外。”
李德富连忙行礼,重新堆起招牌式的笑容:“程小姐有何事唤我”
“打扰李员外了,请问前日矿场招募的工人中,可有一名叫张老实的流民,他女儿说已经两日没见到父亲了,所以我便来问问情况。”
“有这个人吗王管事你快去查查!”李德富一脸惊讶,对旁边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吩咐道,隨即又转向程灵素,语气无比诚恳,“程小姐放心,若真有此人,我立刻让人去寻,我估计是被分派到较远的矿坑了————您放心,只要人在矿上就一定找得到。”
但就在这时,一阵吵嚷声却突然从不远处传来。
林克循声望去,看到是一名穿著破烂的矿工正朝这边走来,而吵嚷声正是从拦著他的监工口中发出的。
“喂,你想干什么,赶紧回去干活!”
然而那名矿工对他的声音充耳不闻,只是茫然地向前走著。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