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兆鸿更不多问,把杨华在郯城县红花埠的住址,向冯云起详细问明,立即和女儿径行入鲁。这父女二人竟在范公堤,得遇失镖归来的胡孟刚、沈明谊。他父女心中有事,虽有顾盼之意,却也未遑拔刀相助。只一路急行,不数日到了郯城县红花埠。按地址一打听,玉幡杆杨华确曾在郯城流连多日,但已在两月前,携着家眷到淮安府去了。
这“携眷”二字更是刺耳。更仔细扫听杨华的近况,有人说他已经成了家。身边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娇弱女子,大半就是他的妻室,但又有的人说是他妹妹。柳氏父女知道杨华是没有妹妹的。这消息越访越实。柳研青再也想不到杨华弃己如遗,公然别娶,当不得珠泪偷弹,芳心欲碎。铁莲子眼望着爱女,长眉紧皱道:“青儿,沉住了气,传言不可尽信,到淮安府找着他再说。”这父女二人把骏马一策,竟又扑奔淮安。
不一日,柳氏父女到达淮安,进了府城,落店投宿。到了次晨,略一打听,已经探得杨华现时暂住在绅土李季庵家中。铁莲子对柳研青说了,换了长衣服,便要独自去找杨华。柳研青涩声道:“到了这时候,爹爹还不教我去么?”铁莲子叹了口气,吩咐柳研青仍穿男装,一同前去,又嘱咐她:“但是你说话要慎重,一切要随机应变,不可鲁莽。要晓得为父自有道理。”父女偕行,到了李绅士门前,对司阍说明:“府上有位杨公子么?现有镇江姓柳的,派人来找他。”司阍打量了柳氏父女一眼,随即入内通报。
隔了好久,才见玉幡杆杨华慌慌张张走了出来。一见柳兆鸿亲自到来,蓦地一震,叫了声师父,紧行几步,拜了下去。
铁莲子柳兆鸿不冷不热地道:“久违了。”杨华满面羞惭道:“师父,自别尊颜,一晃快两年了。恕弟子无礼,弟子正有许多话,向师父禀告。”
柳研青立在一旁,乍见杨华,心上不禁跳了几跳。看杨华衣冠楚楚,面貌犹昔,好象略微消瘦了些。柳研青睁着一双星眼,暂不发言。杨华忙走过来,要拉柳研青的手,忽觉得未免忘情,即抱拳一揖说:“师妹!”柳研青一阵心酸,几乎落泪。因不愿教杨华看出来,忙将脸扭过一边。
柳兆鸿淡然说道:“两年多未见,贤契近来想必得意。我听说你在鲁南颇创出些事业来?”杨华眼珠一转道:“咳!师父,这真是一言难尽,也不过打散了恶霸的几个打手。”随又说道:“师父,这里不是讲话之所,请到里面。”柳兆鸿道:“也好。”回头向柳研青叫道:“青儿!”便待举步入内。杨华忽又嗫嚅道:“师父住在哪家店里?若不然,我同师父一块到店里去。”
铁莲子面色一沉,冷然道:“我么,踏破铁鞋到处寻,还没有寻好店房哩!要是这个地方,我父女不便进去,那么,就在街上站着也行。”杨华满脸通红道:“方便,方便。这里也不是外人,乃是弟子的老世交,姓李,等弟子先进去言语一声。”说着慌忙走了进去。过了一会,走了出来,说道:“师父请吧!……他们这里有女眷。”说了这一句,又咽回去了。
柳兆鸿不再说什么,昂然举步往里走,柳研青低头随行。杨华侧着身子,在旁引路,却稍稍落后,瞟着柳研青,低声叫道:“师妹,近来好?”悄悄来拉柳研青的手腕。柳研青往回一缩,张了张嘴,话没有说出来。
曲折行来,到一跨院,好象是内客厅。院内花木杂植,布置不俗。铁莲子一面走,一面留神。三人将上台阶,忽见门帘一挑,屋里跑出一个书童模样的小孩来。杨华叫道:“玉海,倒茶来。”那小童应了一声,回头看了看,仍向内宅跑去。三人进了客厅,这是一明两暗三间房,内间设有床帐。杨华让柳兆鸿坐在太师椅子上,让柳研青坐在**。自己这才恭恭敬敬,向柳老磕下头去。柳兆鸿口中说:“哎呀!不要磕头。”人却坐着没动,两只眼睛细打量着这室内的陈设。只见墙上挂着豹尾鞭、弹弓、弹囊,心知杨华就住在此室。屋角有一副铺盖卷,一望便知不是屋内原有之物。又向**瞥了一眼,纱帐高悬,床褥上只放着一份枕头。柳兆鸿点点头,更仔细寻看,却见琴桌上,书本底下,压着一角刺绣白绢巾。柳兆鸿暗向柳研青看了一眼。谁知柳研青坐在**,默默地看着墙上挂的那张弹弓,满肚皮装着好些心思,恨不得倾倒出来才好。柳兆鸿对她施眼色,她固懵然不觉,就是那条绣绢巾,恰在她的肘前,她也熟视无睹。
杨华侍立在柳兆鸿座旁,两手交搓着说道:“师父是从哪里来的?吃过饭没有?”柳兆鸿把杨华上下打量了一遍,说道:“饭倒吃过了,我们是从红花埠来的。我渴得很,贤契给我弄点水来。”杨华忙说:“我给师父沏茶去,这个小书童很顽皮。”说罢,慌忙站起,掀帘出去。
杨华才出去,柳兆鸿霍地从椅子上窜起,把那白绢巾攫取在手,展开一看,丢给柳研青,低声道:“收起来。”急急地扑到外间屋一张望,刷地抽身回来,将床帐围挑起,急验看一遍。被底枕边也摸了一把。复又到桌旁,将抽屉轻轻打开,逐一看过。抽屉里却有两封信,一张有字的纸条。一封信的信皮上写得是:“送交镇江鲁府柳兆鸿大人亲启。”又一封信写得是:“商丘达仁巷毛金钟大爷钧启。”柳兆鸿忙将信笺抽出,草草看过,原封放在抽屉里;又将字纸条揣在怀内,仍旧坐在原处。
柳研青看见柳兆鸿这些举动,忙问:“上面说的什么?”柳兆鸿摇头道:“不要说话。”——少时,杨华随那书童一同进来。杨华亲自捧茶,献给柳氏父女。然后把书童支出去,暗对他说:“不叫你,不要进来。”
容得书童退去,铁莲子柳兆鸿把语调放得极其和缓,慢慢说道:“贤契请坐下!你我肝胆相照,谊属师生,亲为翁婿,有话尽可直说。老夫今年六十一岁了,膝下就只这一个痴丫头。我也知道小女痴顽,不足匹配英才。但既经令叔登门求婚,想必见她还可以僭主中馈。我想她虽有些傻气,倒也一派天真,似不见得过失闺范。就是她口角讨嫌,说话随便,还望看在老夫薄面上,担待一二。况且贤契又比她年长,尽可以管教她。却不知贤契究为何故,婚期已迫,突然不辞而别?是不是她有失礼之处?老夫昼夜奔寻,今日幸得相见。小女究竟哪点不合,请你明白告诉我。轻者,我当着贤婿责罚她;重者呢,我不是不讲理、不要脸的人,我一定将她处死。来,青儿,我问问你,你哪点不规矩了,教你师哥看不上?你说!”又道:“贤婿,就是你有意退婚,你也尽可直言。”
柳研青顿时朱颜惨白。她并不懂得她父亲言中微意,站起来,不禁泪随声下道:“我哪点不对了,你要退婚,你说!”
杨华一闻此言,倍加惶恐,连忙站起来道:“师妹,师妹,快不要说了,这都是我昏诞荒唐!我如今后悔得不得了。师妹请坐,你听我说。”说着向柳研青走来,那意思是想安慰柳研青,要扶她坐下。柳研青两眼瞅定杨华,说道:“你说什么?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你当我不知道么?我知道人家都比我强,你想不要我,你说话!”
这话口气似硬,但一片幽怨已情见于词。杨华细看柳研青,只两年未见,身材似乎高了些;本来红颜朱唇,圆圆的鸭蛋脸,如今却消瘦了许多,翦水双瞳,从前一派天真,此时秋波微漾,眉峰微蹙,已不胜凄恋之情。杨华触念旧欢,倍增叹息,道:“师妹瘦多了。”这一句话顿勾起柳研青的伤心来,泪珠簌簌下落,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你了,心上不痛快,也不明白说出来;把人家一扔两年多,必是我太没有人味了……”柳兆鸿道:“青儿,别唠叨了!贤契,小女是不自知其过的,你可以告诉我。”
杨华道:“师父再要这么说,真教弟子无地自容了!我现在全盘禀告你老,随你老责罚。那天我原是听了几句闲话。有一人告诉我说,有一个呼延生,是师父的徒弟,教师妹砍了一刀,跑了。我当时原是动了疑虑,怕师妹性子太野,怎么竟将师门同学给伤了呢?我曾经问过大师兄,大师兄说是没有这回事。我又问师妹,师妹说那呼延生是师父的仇人派来的。可是跟着师妹又极口夸道,呼延生为人如何聪明,如何武艺高强。弟子当时很觉不得劲,便一赌气出走了。……”
<!--PAGE 10-->柳兆鸿眼望柳研青,点了点头道:“你还不知你师妹有点半疯么?她原是逗你的,不想你果然因此着恼。但是你该对我讲呀!”杨华道:“弟子那时只想到外面,找个知根知底的人打听打听。不意中途忽遇云南狮林观的一尘道长,正在危难中,被群贼合谋毒害。是弟子陌路援手,飞弹惊走群贼。一尘道长以此感激我,蒙他临终留书赠剑,托我代他送信。”柳兆鸿一听此言,急急询问:“什么?一尘道人死了?”杨华答说:“是。活活被一群贼人害死了。”柳兆鸿沉吟半晌,才又问:“以后呢?”杨华接着说:“弟子一时贪心至宝,远赴青苔关送信,结果上了他徒弟们一个大当。后来我又遇见一件缠手的事,把身子给牵住了。我本有两封信,上禀你老,内中说明婚礼改期。我现在原打算下月底就到镇江。不想已劳师父、师妹远道寻来。一晃两年,深劳师父、师妹悬念,弟子实在罪过。”
柳研青听了这些话,脸色渐渐平静下来。柳兆鸿喝着茶,默默听着,半晌问道:“那么你现在作何打算呢?”杨华道:“弟子已有三封信分寄给家叔、毛师傅和你老,打算尽两个月内张罗张罗,定期迎娶师妹。弟子也已准备即日登程,先回家看一看,然后就到镇江,面见你老。你老既然来了,好极了。我在此处还有些琐事,一俟安排好了,就立刻南下。”
柳兆鸿道:“我听说你在红花埠,很创出一些名望来。”杨华眼神一转道:“也不过是杀败几个恶贼,救了一个人,也没有办利落。”柳兆鸿道:“那么贤婿的意思,是往镇江就亲呢!还是在故乡办事呢?”杨华道:“这还得和家母商量商量。刚才说过,弟子已发出家信了。弟子的意思,因婚期延误,实觉对不住师父、师妹,所以原想到镇江就亲。”
柳兆鸿道:“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同行?”杨华道:“同行也好。”忽又说道:“只是弟子还有一点未了之事,现在不能动身。最好师父、师妹先请。”柳研青刚刚听得心平气和,这时忽听杨华不与他父女同行,又不禁猜疑生嗔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柳兆鸿忙瞥了她一眼道:“青儿!”柳研青立刻住口。
杨华笑道:“师妹,你尽管骂我,我不该一溜走了,实在是我的错。”柳研青道:“我还敢骂人,人家不骂我,我就念佛!也不知怎的,说扔下就扔下。让我们先走,哼,我知道人家又要溜!”柳兆鸿道:“青儿休要乱说。贤契,就是这么办,我先回店吧。”杨华道:“我陪你老找店去。”柳兆鸿道:“同出去走走也好,店倒不用找,我在此地有熟识的店房。”
当下杨华陪着柳氏父女,同去店房,谈了些别后的事情。到了二更时分,杨华告辞,说是明早再来。柳兆鸿道:“贤契不妨在房中住下。”杨华道:“不用了,弟子还得告诉李家一声。”柳兆鸿也不强留,只说道:“好吧,咱们明天见吧。”
<!--PAGE 11-->杨华已去,柳研青道:“爹爹,他为什么不同咱们一块走?他准是又要溜!”柳兆鸿摇头道:“傻丫头,不要瞎猜。那条手巾呢?”柳研青道:“在这里呢!”柳研青取出来,在灯影下展开细看:那上面绣着“杨柳岸边映晚霞,并蒂莲底戏双鸳。”柳兆鸿哼了一声,又把字纸条取出一看:似是女人笔迹,只有三行。写得是:“君子有柳下坐怀之风,彼女思钟生附体之情;既承援手于虎口,便当偕老于百年。愿系赤线,结此良缘。”
柳研青睁大眼看着,看了半晌,不甚懂得,只懂“偕老”“良缘”几个字。回眸问道:“这是什么?是他写的么?”柳兆鸿手捻长髯,沉吟起来,忽地站起道:“青儿,走!”柳研青道:“哪里去?”柳兆鸿道:“我见杨华语多支离,情甚踧踖,其中必有缘故。我今晚要探探他,到底装得什么诡!”柳研青道:“莫非他真个别娶了?”柳兆鸿道:“说不定,眼见为实。青儿,跟我走。但是,你切切不可鲁莽,要见机行事,看我的动静。”
父女二人立刻装束停当,柳兆鸿背上雁翎刀,柳研青背上青萍剑,他们倒扣房门,悄悄离店,竟投李绅士家中而去。
那一边,玉幡杆杨华急急地回转李宅,时已近三更。到了内客厅,他挑灯落座,提起笔来就写。一时写好一封信,便命小书童快请宅主李季庵出来相见。
宅主李绅士字季庵,是三十多岁的文人,刚要入睡。闻杨华相请,忙穿着短衣服,匆匆来到内客厅,一进屋便问:“仲英,听说你家里来人了?”杨华信口回答道:“正是,我有话要跟大哥商量。我现在恐怕就要回南,李映霞姑娘只好暂留在大哥府上。我这里有一封信,细说前后搭救李姑娘的原委,是给府前街贺宁先的。这贺某就是李姑娘的表舅。我本意想等贺某出差回来之后,当面把李姑娘交给他。无奈此刻我恐怕已经无暇,这件事只好转托大哥了。信没有封口,大哥请看。”李绅士愕然道:“仲英,你要走么?”杨华道:“是的,算来至多也只有三两天的耽搁了。”
李绅士皱着眉,把信笺抽出来,略微看了看,便将信放在桌上,说道:“老弟,这件事我办不了。我和贺某素不相识,他的为人我可也有点耳闻。是你从虎口中把李姑娘救出来的。你要是走了,李姑娘单身留在我这里,她又是个年轻闺女,我怎么安置她呢?”杨华道:“我这里不是有信么?大哥可以不时派人到府衙打听。只要贺宁先公毕回衙,大哥就可以邀他来,细说情由,教他把李姑娘接了去,这不就完了么?”
李绅士笑道:“仲英,你说得好轻松!据李家姑娘说,这贺宁先乃是她的表舅,表亲本已差了,何况‘表’而且‘舅’乎?你们登门投他,他虽没在家,那位表舅母却拒门不纳,不肯收留这表外甥女,他们的亲情也可想而知了。那么,就使这位表舅回来,可能保得住敢做他娘子的主么?况且李姑娘也说,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位表舅母的面,只在她六七岁时,见过这位表舅父。他们戚谊既疏,又鲜往来,如今李姑娘又是穷途末路,无家可归。他那表舅万一反眼不肯认亲,又奈之何?岂不是教我作难么?老弟你要救人救彻呀!你既然下阱救人,一滩烂泥算是沾上脚了;你要想拔步,如何能够?你要走,趁早把李姑娘带走。再不然,还有一个好办法,回头我就告诉内子,赶紧给你们准备准备,就在我这里拜了天地,坐帐合欢,以后你们再补行成婚大礼。那时候,你走,走你的。我只能收留杨家弟媳,不能收留李家姑娘。我认得李家姑娘是谁呀!”
<!--PAGE 12-->说罢,李季庵笑着就要回室。杨华一把抓住李季庵,着急道:“大哥不要乱说,我是娶了亲的人了,我岂可停妻再娶!我救了她,我再娶她,我成了什么人了?这决计使不得。李仁兄,李大哥,你千万不要乱起哄。这李姑娘身世太已可怜,你何不把她当亲妹妹看待?况且她也姓李,你们正是同宗。你一向慷慨,何必捉弄我!大哥富有财产,岂多她一人身上,你尽管看事做事。贺某当真不收留她,你和嫂嫂可以替她择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把她聘了出去,这也是一件好事。”
李季庵笑道:“你就是门当户对的人家,哪里再找门当户对的去?你又是她的恩人,又是她最钦敬的人,正是恩爱良缘,哪里再寻合适的去?你不要推辞了,我和内子算计不是一天了。这段良缘,我一定要给你们作成。你不要拿娶过亲作辞,你当我不知道么?前年你就断弦了,你难道还要守三年男寡不成?”
杨华跺着脚,在屋中打旋道:“我又订了婚,又订了婚呢!今天来找我的,就是我的岳父。”李季庵一愣道:“真的么?”杨华道:“我冤你做什么?我有我的难处,家岳这次来找我,就是催我成婚。你想我怎好再答应这个?”
李季庵搔着头皮说道:“哦,原来还有这一层,你何时续订的婚,是谁家的姑娘?”杨华说道:“姓柳,订婚两年多了。”李季庵寻思了一会,把那封信重新拾起,说道:“这可就难了!这可是一件麻烦事,等我进去和内子商量商量。”
李季庵进了内宅,杨华独自坐在灯影下,心乱如麻,反复筹划。直过了好久,丫头挑灯进来,李夫人拉着李映霞李氏姑娘,一齐来到内客厅。李季庵也换上长衣服,相陪进来。
杨华忙起身,让座说道:“嫂嫂还没有歇着?”又向李映霞点了点头,虚把手一伸道“请坐”!李映霞睁着一双幽怨的眼看着杨华,万分凄楚,半晌才说了一句话:“华哥,可是要走么?”杨华嗫嚅说道:“是的,李姑娘尽可放心住在嫂嫂这里。容得你那表舅回来,再投他去。你们究竟是亲戚,总比外人强。”
李映霞低头无言,瞟了杨华一眼继续说道:“华哥,我李映霞弱质薄命,遭这大难。蒙华哥舍身涉险,把我救出,我一个女子漂零无归,心感大德,不能酬报。现在华哥要走,我这表舅又不是什么慷慨人。恩哥既然援手相救于前,可忍心让我再陷于绝地么?可恨那伙恶贼把我全家杀害,我恨不得变为男子报仇雪恨。我若投到表舅家,他岂肯长久容养我?我这血海深仇,可就毕生不能报了。我只求恩哥可怜我这薄命人,好歹携带着我。我粉身碎骨,也忘不了大恩。”说着呜咽起来,杨华搔首无措。
李夫人见李映霞有话说不出口,便把映霞揽在身旁,对杨华说道:“仲英兄弟,你不要多顾虑了。你的情形,刚才我听你大哥说过,我也告诉李家姐姐了。李家姐姐实在不愿投奔她那亲戚去。贤弟你想,她那表舅母既然那么不讲情理,就算她表舅回来,将来相待之情,也就不言而喻了。李家姐姐如今已经十七岁了,他们必定好好歹歹把她聘出去,他们岂会长久留养她。那一来李姐姐这一生可就完了,什么仇也不能报了。刚才我和李家姐姐商量过,谁让贤弟你早不说实话来呢?如今把事情都弄明了,我两口子给你保媒的话,说了不知多少次,现在可怎么好呢?既然贤弟已订过婚,李姐姐情愿给你做个侧室。……”
<!--PAGE 13-->李夫人滔滔地说着。杨华偷看李映霞,李映霞满面红晕,也正在偷看着杨华,已露出情甘意愿的神色来。杨华心头怦然一动,急收敛感情道:“这可使不得。那不是我一番义举变成私心了么?大哥、嫂嫂请想,我救了一位闺秀姑娘,我反图娶她为妾,这可象话么?”说着,看定李映霞,把她看得低下头来,抚弄衣襟。
李季庵在旁看着二人眼光对射,含情无语,便悄悄溜出去。内客厅只剩下杨华、李夫人和李映霞。李夫人再三劝说杨华道:“仲英,你不要净想你那一面理。你要晓得,人家李姐姐情愿嫁给你做个侧室,乃是人家一番苦心。一来是对你报恩,二来是要倚你报仇,三来你不该瞒着我们,才闹出这岔错来。我们当初见你亲自携来李姐姐,到我们舍下暂住。我们夫妻只当你没有续弦,中馈还虚着呢。我们听说你深夜搭救李姐姐,人家又孤苦无依,身世可怜,我们这才一力撮合。说出来的话,如今是咽不回去了。你必得将错就错,成全了这件事。还有一层,李家姐姐和你非亲非故,一个少女,一个孤男,你二人患难相共,已经三个来月了;虽然说是玉洁冰清,问心无愧,可是人家乃是闺秀千金。老弟呀,你想人家不嫁你,还能嫁谁呀!你不该钻在死葫芦里,你也要替我们做女人的想一想。如今你要走,一定是回去结婚去了;那也不要紧,你何不先同李姐姐证了婚盟?人家三房四妾有的是,难道还怕那位继夫人不愿意么?再不然,还有一个法子,你可以把李姐姐先接回你家去;等你那位继室夫人过门时,你们三口儿一同拜堂成婚,也是一段佳话。”
李夫人如此说法,杨华心中越发麻乱。如今是李映霞一定要嫁他,而柳研青又找来了;新欢旧盟两下夹攻,真有些陷入情网,摆脱不开了。杨华方在支吾着,一个小丫环掀帘走进来,对李夫人悄言数语。李夫人望着杨、李二人笑了笑,站起来说:“哪里的事,黑更半夜,找帽子做什么?我给他找找去。”竟扶着小丫环,向内宅去了。这里只剩下杨华和李映霞二人。
杨华四顾无人,便站了起来,走到李映霞面前;想了想才说:“李家妹妹不要悲苦,你听我说,这都是李大哥、李大嫂两口子闹的,教你我都很难为情。其实象贤妹这样玉貌坚贞,我杨华衷心敬爱。人非草木,岂能无动于衷?只是在大理上太说不过去。我也明白贤妹一片苦心。贤妹不惜垂青于我,是存酬德之心,又盼望我能替你报仇。贤妹你想开了点;我呢,决不愿贤妹这样冰心玉质,竟以千金之躯作为酬恩之具。贤妹顾盼的意思,我已心领,将来替贤妹雪冤复仇,全交在我身上。你尽请放心,我必不袖手。皇天在上,此心可表。至于贤妹婚配大事,我也一力承担……”
<!--PAGE 14-->李映霞听到此处,不由眉目含情,向杨华一笑。不想杨华却接着说:“我必为你留心物色一个年貌相当的英俊少年,决不耽误贤妹的终身。至于我,我已二十八岁了,而贤妹年方十七,齐大非偶,况且我又已别娶。我实不敢、也不忍误贤妹。”
李映霞不禁脸色一变,神销气沮,摇了摇头,睁开俊眼,向杨华看着,半晌吐出几个字:“我不……另嫁人了!华哥,我只愿给你……我只愿给你的那位继室夫人,那位恩嫂为奴为婢。”
说到此处,李映霞羞涩万状;却又低下头来,嗫嚅道:“事到如今,我的心也不能不说了。我是个不祥的女子,已经无家可归,无亲可投。既蒙恩哥从患难中把我搭救出来,只望你怜惜我。要是不嫌弃我,我情愿服侍恩哥、恩嫂一辈子,我也甘心,恩哥如果为难,怕对不起继室嫂嫂,妹子可以跪求她收留我,只求她拿我当个婢女,我想继室嫂嫂也不会不答应的。这只在恩哥你的意思了。恩哥一定要走,把我丢在这里,那也是我的命。我左右也不过是一死,覆巢之下,我还有什么偷活的意味!早死晚死,还不是一样!”说时泪流满面,姗姗地扶着桌子站起来,看意思似要趋前下跪。
杨华好生不忍,用手一拦道:“这可使不得!贤妹你不知道,我这继室夫人不比寻常女子,她乃是当代一个江湖女侠客,眨眼就杀人的,她岂肯收留你?不是我不怜惜贤妹,只是在这里面形隔势禁,我有好些难处。”
正讲到此处,突然,一声裂帛的呼声:“好哇,你们!”紧跟着后窗“刮”的一声暴响,窗棂蓦地横飞,倏地窜进一条人影来。……
玉幡杆杨华大吃一惊。李映霞劫后余生,心虚胆怯,一声惊叫,整个身子扑向杨华怀里。杨华急将李映霞一把抱起,双足一顿,“嗖”的一个箭步,窜入内室。他急将李映霞放在**,回身抢取墙上的钢鞭、弹弓,大喝:“红花埠的走狗,敢来送死!”一语未了,忽见前窗悠悠飘起,如一团轻絮浮烟,由上往下,倒卷进一条人影来;真个是落地无声,形如鬼魅。就在这时候,猛听得院外一个女子跌扑惊叫之声:“哎哟,什么?吓死我了!”就在这时候,又有一个男子惊惶失声地大喊:“不好,有贼!”
玉幡杆杨华急抡豹尾鞭,挺身阻住内室门口。那破窗闯入的第一人已然扑到,那掀窗入的第二人也跟踪入室。玉幡杆杨华凝眸一看,吃了一惊,这一惊,更赛过红花埠恶人的袭来。
只见前边一人,身穿墨绿色绸短装,青皮浅腰窄靴,头勒绢帕,腰系丝巾,背插青萍剑,左挎豹皮囊。这人双手插腰,当门一站,横睁着一双星眼,恶狠狠地盯住杨华。
在此人身后站定的那人,一身米色短装,白发飘飘,进屋后把将绿衣人一只胳膊抓住。
<!--PAGE 15-->来的这二人,头一个正是杨华的未过门的继室夫人、男装的柳叶青;后一人正是杨华的师父和岳父、铁莲子柳兆鸿。
杨华大惊失色,手中弓鞭不觉坠落,玉面通红,张惶失措,失口叫道:“哎呀!我当是谁,原来是师妹!”又叫道:“师父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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