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在外界看来,他是个天才,看到他远超师辈的成就,甚至有人会说,以他的天赋,无论谁做老师,都一样会成功。
但洛珞心底无比清醒,绝非如此。
一个好的老师,尤其是陈教授和谷院士这样的学术泰斗,给予他的远不止是学术上的点拨。
在他们身边成长的早期岁月里,那份无形的「人脉」与「威望」,才是他能够心无旁骛、飞速成长的真正基石。
陈守仁教授将他收入门下,本身就是一块沉甸甸的「金字招牌」。
当他还是个初出茅庐、想法还有些「离经叛道」的高中毕业生时,也是陈教授的为他抵挡了无数质疑和阻力。
从申请经费各种助学基金,到接触核心研究项目————这些对普通年轻学者来说千难万难的门槛,对他而言却要顺畅得多。
不是因为特权,而是因为陈教授和谷院士的名字,本身就是学术信誉的担保。
那些评审专家、项目负责人,看到推荐信上「陈守仁」或更重量级的「谷院士」的签名,即使不看内容,心中也已先有了几分重视和信任。
很多时候,甚至无需两位恩师亲自去「打招呼」动用关系,单是他们这块「牌子」立在那里,就比什么都管用。
它像一层无形的保护罩,为他屏蔽了无数学术江湖的纷扰和倾轧,让他得以在最宝贵的青春年华里,将全部精力投注在思考与探索本身。
谷院士更是学界活著的传奇,近十年来当之无愧的偏微分领域的泰斗不说,即便是放眼整个华国数学界,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师了。
谷院士那座无形的「山」,在他学术生涯的早期,为他挡去了多少风雨,铺平了多少道路!
这些,是冰冷的学术成就数据无法体现的,却是他洛珞能走到今天不可或缺的土壤。
他深知,自己那些闪耀世界的成就,其理论根基深处,深深烙印著眼前这位病榻上老人的智慧光芒。
更重要的是,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第一个科研相关的系统任务,就是因为演了一个以谷院士为原型的角色才触发的。
那部戏和那个角色让他拿到了大量的积分,以及风洞设计方面的知识,奠定了他在偏微分方程方面的基点,也是他后期选择了这一研究方向,最终成功证明了N—S方程解的存在,甚至因此突破了可控核聚变这一伟大工程的缘由。
这一切的一切他从来没忘过。
「是种子——自己——要发芽——」
谷院士吃力地摆摆手,表示这主要是洛珞自己奋斗出来的结果,他的脸上努力维持著笑意:「守仁——是块好料子——稳重——你——更有冲劲——是能——捅破天的——咳咳——看到你们——都这么好——我——可以放心了——」
陈守仁的眼眶瞬间红了,他背过身去,快速抹了下眼角。
「您别这么说。」
洛珞心中涌起强烈的不舍和痛楚,他强忍著:「您好好休养,会好起来的,等您好些了,我带最新的堆芯运行数据来给您看,您还得给我们把关呢。」
「好——好——」
谷院士似乎有些累了,眼皮微微垂下,但握著洛珞的手却没有松开,只是力道变得更轻了。
「你今年应该会进院士吧,最近的院士增选可有不少你的推荐信呢。」
他忽然轻声问了一句,语气里带著一丝了然的笑意和淡淡的调侃意味。
他之所以知道洛珞今年可能会成为院士,是因为科学院之前给他发过消息询问此事。
他这个刚退下的院士毫无疑问也有推荐资格,而且虽然从理论上讲大家的推荐都一样,每人只有一个推荐资格,两院均严格禁止任何形式的说情打招呼、拉票助选等不当行为。
但在实际评选中,谷院士的意见学部肯定会更加的参考,这次他这边还没有给推荐人的信息,按说理应是他的得意弟子陈守仁。
但看这个情况,跳过弟子直接推荐徒孙似乎也不是不可能,参考康熙跳过雍正更中意乾隆,所以学部前来询问一下,因此谷院士才知道了情况。
洛珞一愣,没想到谷老在病中竟然也听到了风声,他苦笑著点点头:「是有这么回事,老师们抬爱了。」
他也是最近才知道这件事。
主要是给他推荐的人不乏他在夸父工程上的一些老战友,有不少在这两天给他打了招呼。
「抬爱——好——」
谷院士的声音越来越轻,几乎成了呢喃:「该你的——跑不掉——别分心——做你的——大事——科学——是场——接力赛——我这棒——跑完了——」
他的呼吸变得平缓悠长,似乎刚才那一番话耗尽了他积攒的力气,握著洛珞的手也渐渐松开了些,陷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
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监测仪器发出规律而微弱的滴滴声,在阳光里显得格外清晰。
洛珞和陈守仁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沉的哀伤和一种沉重的使命感。
窗外的京城在春日阳光下生机勃勃,而病房内,一颗曾照亮了无数人学术道路的星辰,正缓缓黯淡。
陈守仁轻轻拍了拍洛珞的肩膀,示意他让谷老休息。
洛珞会意,小心翼翼地将谷老的手放回被子里,替他掖好被角。
阳光无声地移动著,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声响,和两个守护在床边的学生沉甸甸的心跳。
随后的几周里,洛珞在拍戏之余的间隙总会抽身前往天坛医院。
顶层特需病房的消毒水气味成了他心头挥之不去的沉重底色。
但是虽然他和陈教授经常过去探望,但与谷院士的交流却不多,随著病情愈发严重谷院士的清醒时刻日益稀少,多数时间只是静静躺著,浑浊的目光透过窗棂望向京城铅灰色的天空。
洛珞则是偶尔坐在床边,低声跟他汇报著「夸父工程」的进展—一伏羲堆的稳定运行、新堆址的勘测数据、电网改造的蓝图————明知老人可能已听不真切,他仍固执地诉说,仿佛这是维系某种精神纽带的唯一方式。
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如同生命的倒计时,在苍白日光灯下切割著寂静。
六月二十三日深夜,窗外雷声隐隐。
洛珞接到医院紧急通知,冒雨驱车赶到时,谷院士床前已围拢了家属和陈守仁教授。
老人呼吸已经十分微弱,即便是洛珞前来探望也没能睁开眼看看他这个最得意的徒孙最后一面。
他留给洛珞的最后一面,就是上周的那次探视里,谷院士强撑著牵起那个终究未能成形的————鼓励的微笑。
而此刻监护仪上微弱起伏的曲线,成了他留给世界最后的波纹。
2012年6月24日凌晨1时08分。
随著心电监护仪归为一道冰冷平直的长线,刺耳的蜂鸣声划破了病房的凝滞。
这位曾照亮了微分几何的深邃宇宙、解开了偏微分方程的复杂谜团、在数学物理领域开疆拓土的智者;这位以华国科技大学校长之职培育桃李、以客座教授身份泽被水木与复旦的师者;这位2009年最gao科学技术奖的得主,毕生探索真理的航程,于此静默靠岸。
病房内一片哀寂,只有压抑的啜泣与窗外渐沥的雨声。
洛珞沉默地站在床尾,凝视著老人安详却再无生息的面容,陈守仁教授颤抖的手轻轻复上老师枯瘦的手背。
窗外,雷雨中的京城依旧灯火璀璨,而一颗属于数学星空的恒星,熄灭了。
谷院士的逝世震动了整个华国科学界。
追悼会上,花圈如海,挽联如云,学界同仁、门生故旧无不痛惜于匠星陨落O
为铭记其卓越的学术贡献,经国际天文学联合会批准,一颗运行于浩瀚星海的小行星拥有了一个永恒的名字——「谷超豪星」GuChaohaoStar,国际永久编号:171448。
这颗星辰将代替他,永远巡行于他曾用智慧丈量过的无垠宇宙,向未来昭示:这里曾有一位老人,以毕生心血,在人类认知的边界刻下了属于华国的璀璨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