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你们知道的,还没有朕的多
天启七年,八月二十六日,寅正二刻。
左掖门侧的直房小屋,散发着微弱的灯光,抗拒着整个紫禁城浓厚的夜色。
房中,今日居然无人在等候时打盹,等候上朝的文臣三三两两全在闲聊。
几名给事中聚在一处,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话语里的兴奋与激动。
“听说了吗就在昨日,陛下登基不过半日,魏逆就自缢了”
“什么自缢,分明是……”说话的人眼眉挑动,传达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新君英明果决,真乃我大明之幸!”有人由衷赞叹,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喜色。
但也有人眉头紧锁,带着几分忧虑:
“只是……这场风波怕是小不了。”
“阉党树大根深,盘根错节,真要一体清算,朝堂怕是要大换血,不知要牵连多少人。”
“怕什么!”一个给事中嗤笑一声,声音不自觉放大。
“阉党势大的时候,我等同年被斥,恩师下狱,何曾见他们手软过”
“如今风水轮流转,也该轮到他们尝尝这滋味了!”
“我辈清流,如今正是坐看其败之时。”
话音刚落,便有人接茬,幸灾乐祸地说道:
“说起来,那崔呈秀号称五虎之首,这下怕是……嘿嘿,不知会是个什么下场。”
众人正议论得起劲,突然,正对着门口的一名给事中脸色一变,用力咳嗽一声。
屋内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众人心中一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道高大而阴沉的身影,正默然立于门外,仿佛已站了许久。
来人,正是时任兵部尚书,崔呈秀。
他身着绯红官袍,腰间的金镶玉带在灯火下折射出冷冽的光泽。
房内各人纷纷起身寒暄,却少了几分往日的热情。
“见过崔部堂。”
“部堂安好。”
问候的声音此起彼伏,崔呈秀却像是没有听见。
他径直从众人面前走过,找了个空位坐下,就开始闭目养神。
房中众人如坐针毡,只觉得每一息都无比漫长。
“咚——!”午门上一声沉闷的鼓响,宫门缓缓打开。
众人精神一振,纷纷整理衣冠,鱼贯而出,在右掖门前分班站定。
崔呈秀正在班次前列,抬头望去,对面左掖门也已洞开,门中影影丛丛,却看不清人脸。
“嗡——!”午门上再一声钟鸣,顿时左右掖门文武齐齐动身。
众臣入午门,过会极门,终于来到文华殿前的广场之上,百官稍作整理,静候早朝。
站在崔呈秀身侧的,是刑部尚书薛贞。
他终究按捺不住心中焦虑,身子微微侧倾,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急切地问道:“少华兄,事已至此,如今如何是好啊!”
崔呈秀依旧闭目养神,仿佛入定了一般,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薛贞碰了一鼻子灰,正想再说些什么,纠仪官已经投来凌厉的目光,厉声呵斥道:“肃静!”
班列中最后一点窃窃私语也消失了。
晨风萧瑟,吹动着官袍的下摆。
终于,一名内监尖细的嗓音划破长空。
“陛下升座——!”
紧接着,是一声清脆鞭响。
“跪——!”
“叩——!”
山呼万岁之声,响彻云霄。
礼毕,众位官员升殿奏事。
內监再次高声唱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话音落下,文华殿内一时格外安静。
朱由检静静地坐在龙椅上,俯瞰着阶下群臣。
舞台已搭,灯光就位,只是究竟谁会上台
一名末班官员出列,躬身一礼。
“臣,兵科都给事中杨所修,有本奏!”
杨所修快步上前,语气昂扬。
“兵部尚书崔呈秀,工部尚书李养德,太仆寺少卿陈殷,巡抚延绥,右都御史朱童蒙等四人,俱都夺情非制!。”
“先时以国事危急,四人夺情,如今国事渐缓,理应斥之回乡丁忧!”
你这火力太轻了啊,这是害怕跟错节奏吗
居然只敢拿丁忧夺情之事来做台脚,还拿了其他三个人一起做遮掩。
无趣之极,想投机却不敢下注,你这样怎么进步啊。
“此事朕知道了。”朱由检淡淡开口,“还有其他上奏吗”
他平静的声音,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湖心,让殿中瞬间泛起涟漪。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百官压抑的呼吸声,和朝靴官服无意识间摩擦的细微声响。
所有人都预感到,真正的大戏,即将开场。
果然,末班又一名官员转出。
“臣,云南道御史杨维垣,劾兵部尚书崔呈秀!”
杨维垣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带着一丝快意。
“崔呈秀身为兵部尚书,结党营私,拔擢私亲!”
“其门下走狗吴淳夫,昔日不过一介郎中,只因替他攻讦旧辅冯铨,竟在两年之内,平步青云,官至工部尚书!”
“其弟崔凝秀,一介武夫,不经选试,便直升浙江总兵!”
“呈秀宠妾之弟萧惟中,乐户贱民,竟一夕提拔为密云车营都司!”
“如此任人唯亲,蠹国害民,置我朝选官制度于何地!臣请陛下,严惩此獠,以正视听!”
杨维垣的弹章仿佛是一个信号,迅速点燃整个大殿的氛围。
他话音一落,许多人陆续出列。
“臣,户科给事中殷国璋,劾吏部尚书周应秋、工部郎中汤齐!”
“臣,巡按直隶御史贾继春,劾兵部尚书崔呈秀!”
“臣,兵科给事中许可征,劾兵部尚书崔呈秀!”
“臣,礼科都给事中吴弘业,劾吏部尚书周应秋!”
“臣,御史吴尚默,劾刑部尚书薛贞!”
……
一时间,弹劾之声此起彼伏,一个又一个官员出列,慷慨陈词,其数量居然比昨晚递入宫中的还要多出倍余。
朱由检的手指,在龙椅的扶手上无声地敲击着。
他看着殿下这场群臣齐心,众正盈朝的戏码,听着他们慷慨激昂的陈词,只觉得无比的荒诞。
陕西的军饷,山东的灾民,辽东的战火……这些真正关乎王朝命脉的事情,今日无人问津。
追逐着权力风向的中立投机者,翻身清算的清流贤士,急欲切割的阉党旧臣,错综复杂的人事纠葛在一起。
他这永昌帝君的第一场朝会,竟是如此热闹。
这可真是……何等的讽刺啊。
朱由检缓缓地将御案上的笔筒拿起。
这可是一件上好的汝窑青瓷,温润如玉。
可惜了。
他站起身来,猛地用力,将那笔洗朝着金阶,狠狠地砸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