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振南双眼赤红,声音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镇定。
他扫视着院中那些或低下头颅,或满脸羞愧的汉子们。
再次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院落。
“都收起你们那副哭丧脸!此地并非生离死别,我林家若是能挺过这一关。
诸位随时可以回来,福威镖局的大门永远为自家兄弟敞开。现在,谁第一个上?别磨磨蹭蹭的!”
他这番话,听着是催促,可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我理解你们,我不怪你们”的意味。
台下这帮汉子,本就是靠力气吃饭的粗人,心思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刚刚还在绞尽脑汁想着开溜的借口,现在被总镖头这么一“体谅”。
反倒一个个扭捏起来,脚下跟生了根似的。
林振南见状,干脆直接点名。
他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那个之前喊着自家婆娘怀胎三年的家伙。
“刘忙!”
叫刘忙的汉子一个激灵,猛地抬头。
“你婆娘不是快生了吗?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的!头一个!”
林振南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晚了,孩子生在路上,老子可没钱给你封红包!”
这带着粗话的调侃,瞬间冲淡了场中那股悲壮压抑的气氛。
周围的人群里,甚至传来了几声压抑不住的闷笑。
刘忙一张黑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看看林振南。
又看看周围的同伴,最后狠狠一跺脚,大步流星地走了上去。
“总镖头,我……我对不住您!”
林振南这套行云流水的操作,直接把旁边的林平之给看懵了。
这……这还是自己那个平日里温文尔雅,见了谁都先笑三分的爹吗?
这演技,这气场,简直换了个人!
“废话少说!”林振南瞪了他一眼,随即看向自己儿子。
故作不满地呵斥道:“平之,愣着干什么!怎如此粗心,还不快去给刘忙兄弟取印泥来!”
林平之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断喝震得一懵,心说“你也没让我拿啊”,但身体已经下意识地动了。
“不用!不用!”
刘忙却连连摆手,他从腰间摸出一把切肉剔骨的短匕,看也不看,就在自己左手掌心一划。
鲜血瞬间涌出。
他咬着牙,将血手印重重按在了林振南刚刚写下的自己名字旁边。
“总镖头!您高义!保重!”
刘忙对着林振南深深一抱拳,声音嘶哑。
说完,他看也不看那张布匹,转身就走,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他冲出镖局大门,冲入长街上越聚越多的人群,高高举起自己还在流血的左手。
右手则紧紧攥着那张林振南亲手写下的“解约”字据。
“我刘忙!今日起脱离福威镖局!血手为印,字据为证!从此与林家再无瓜葛!”
他一边跑,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很快就消失在了人群的尽头。
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有了刘忙开头,院子里的人不再犹豫,一个接一个地上前。
“总镖头,我王二,家里还有老娘要养……”
“总镖头,我李四,欠了赌坊的钱,不能死……”
每个人上前,都不再用匕首,而是直接咬破手指,将血印按在自己的名字上。
每一个人在签下血印之后,都如同刘忙一般,冲出大门,高举流血的手。
向着整条长街,向着整个福州城,宣告自己的“自由”。
……
悦来客栈二楼。
岳灵珊远远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对着林振南的方向,隔空竖起一个大拇指。
她扭头看向身旁好整以暇喝着茶的叶昀,眼睛亮晶晶的。
“哥,借用你的话说,这林总镖头……真的六!”
“这操作,既把事情的影响力闹得更大了,又赚足了人心。
这一手玩下来,以后他要是想东山再起,振臂一呼,这些人里至少有一半肯回来给他卖命。”
叶昀放下茶杯,轻笑一声。
“还行,总算没笨到家。”
岳灵珊被他这理所当然的夸奖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哥,你说这林振南这么有本事,你怎么不把他收了?
以他的天赋,要是去打理咱们华山的产业,肯定能把现在的规模再扩大好几倍不止吧?”
“嗯,有进步,都知道替门派发展考虑了。”叶昀哈哈一笑。
岳灵珊娇嗔地推了他一下:“说正经的呢!”
“华山现在的产业,够用了。”叶昀的笑容收敛了些,目光投向远方。
“钱财这种东西,多到一定数量,就只是个数字而已。况且……”
他顿了顿,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说:“我对钱,没那么感兴趣。”
岳灵珊看着自家师兄那张英俊得不像话的侧脸,听着这凡尔赛到了极点的话,一时间竟有些痴了。
她很快回过神,又担忧起来。
“可是,林总镖头这么做,虽然保全了这些镖师和趟子手,可他林家的危机还没解除啊。
人都走光了,就剩他们一家三口,接下来怎么办?”
“我们是看戏的。”叶昀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看着,就行了。”
就在两人说话的这会儿功夫,福威镖局那偌大的院子里。
原本数百名镖师和趟子手,此刻只剩下不到二十人。
这些人,大多是镖局的老人,或是受过林家大恩的。
他们没有上前,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显然是打算与镖局共存亡了。
而那些离开的人,则成了福州城西门大街上一道前所未见的奇特风景。
一个个汉子,高举着血淋淋的手掌,嘶吼着挣脱枷锁般的宣言,从街头跑到巷尾。
这画面,冲击力太强了。
原本只是看热闹的百姓,渐渐品出了一股血腥味。
恐惧,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如果说一开始,大家还只是把这当成江湖恩怨的话本来看。
那么现在,当这些活生生的人。
用如此惨烈的方式宣告自己与“江湖”的切割时,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股山雨欲来的窒息感。
很快,各种添油加醋的故事,伴随着耸人听闻的标题。
在福州城的每一个茶馆、酒肆、勾栏、赌坊里引爆!
【官府门前,血溅五步,知府大人为何噤声?】
【江湖事江湖了?我大明律法何在?!】
【今日青城屠福威,明日是否就要屠我满城百姓?】
寻常百姓对江湖的敬畏,第一次,悄然转变成了深入骨髓的厌恶与敌视。
城里一些上了年纪的老江湖和嗅觉敏锐的商贾,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们或许不懂什么叫“舆论战”,却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
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刀子,是何等的杀人不见血!
这哪里是两个门派的恩怨?
这分明是有人在逼宫!逼官府下场!
……
福州府衙,后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