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武郡的寒风,似乎永远裹挟着铁锈与硝烟的味道,呜咽着掠过魏阳军连绵起伏的营寨,吹打着猎猎作响的黑色旌旗。
中军帅帐矗立在营盘的核心,帐外甲士林立,枪戟如林,肃杀之气几乎凝成了实质。
帐内,炭火盆努力地散发着热量,却难以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冰冷与压抑。
东方霸如同一尊玄铁浇筑的凶神,屹立在巨大的沙盘前,他身上那套标志性的玄色重甲沾染着尚未干涸的暗红血点,那是白日里又一次凶猛攻势留下的印记。
他粗壮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沙盘边缘,仿佛在丈量着通往楚都郢都的最后距离。
方知远则静坐于侧方的阴影里,一身青衫纤尘不染,与这军营的粗犷格格不入。
他手中捧着一卷兵书,眼神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穿透帐壁,仿佛在演算着某种更为复杂的棋局。
他的平静,与东方霸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战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突然,帐帘被掀开,一名身着风尘的亲兵统领快步走入,单膝跪地,双手高举过顶,捧着一封以火漆密封的绢帛信件。
“报——大将军,军师!庆城靖乱军武阳,遣使送来信件!”
东方霸浓眉一拧,粗声哼道。
“武阳?他派人来作甚?求和?还是示威?”
他大手一伸,几乎是用抢的,将那封信抓了过来。
指尖传来的细腻绢帛触感,让他这种习惯握刀的手感到一丝不适。
他粗暴地撕开火漆,展开信件。
目光如同刀锋般扫过上面的字句。
当看到“以庞涓交换陆安、铜陵二郡”这几个字时,他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随即,一股被羞辱的暴怒如同火山般在他眼中爆发!
“混账东西!”
怒吼声如同惊雷炸响,震得帐顶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东方霸猛地将信件揉成一团,狠狠掼在地上,犹不解气,抬起穿着铁靴的大脚,用尽全力践踏上去,仿佛要将那绢帛连同写信之人一同碾碎!
“陆安!铜陵!他武阳是个什么东西!一个丧家之犬,靠着几分运气和楚烈国的施舍才站稳脚跟,也敢窥视我魏阳疆土?!开口就是两郡之地?他怎不直接要我东方霸的人头?!痴心妄想!狂妄至极!”
他的怒火并未就此停歇,反而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瞬间转向了那个此刻正身陷敌营的同僚,语气中的怨毒与积愤毫不掩饰。
“庞涓!庞涓老匹夫!若不是他!我大军何至于在孝武郡蹉跎如此之久!当年我欲奇袭郢都,是他,在朝堂之上斥我‘莽撞冒进,不知兵凶战危’!克扣我军粮饷的是他!拖延增派援兵的是他!”
“处处掣肘,使我等有志难伸的也是他!平日里眼高于顶,视我等如草芥,张口闭口‘武夫误国’!如今倒好,他自己成了阶下之囚,丢尽了我魏阳颜面!无能!废物!他怎不一头撞死在太湖里,也好过如今被武阳小儿拿来要挟我等!”
东方霸的咆哮在帐内回荡,充满了武人对朝堂权臣的鄙夷与长久压抑的愤懑。
就在这狂暴的怒骂声中,方知远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他站起身,步履从容地走到那团被践踏得不成样子的绢帛前,弯下腰,伸出修长而干净的手指,极其耐心地将皱巴巴的信件一点点抚平、展开。
他的动作慢条斯理,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优雅,与东方霸的狂暴形成了诡异的反差。
他仔细地重新阅读着信上的每一个字,仿佛在品味一杯陈年的毒酒。
良久,他才抬起头,看向因愤怒而胸膛剧烈起伏的东方霸,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
“东方将军息怒。”
他的声音平和,如同山涧冷泉,浇不灭怒火,却能让狂躁的心绪瞬间冷静下来,
“将军所言,句句属实,字字诛心。庞涓此人……呵呵。”
他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洞悉世情的嘲讽与冷酷。
“位居丞相,把持朝纲,结党营私,排除异己。这些年来,我辈殚精竭虑,为大王,为魏阳,献上多少强国强军之策?修筑水利,充盈国库,他斥为‘劳民伤财’;整顿军备,革新武备,他骂是‘穷兵黩武’。”
“就连此番对楚用兵,最初他也百般阻挠,若非大王圣心独断,只怕你我至今还在朝堂之上,与他那些门生故吏打那无休无止的口水官司。”
方知远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同手术刀般剖析着隐藏在权力表象下的真实:
“将军,您可知,在这魏阳国内,大王之下,便是他庞涓一言九鼎,势力盘根错节,遍布朝野上下。在他那双永远半眯着的、看似温和实则倨傲的眼睛里,您,东方霸,纵有万夫不当之勇,位列十大神将第四,于国于民有擎天保驾之功,也不过是一介可供驱使、需要时时敲打的‘武夫’。”
“而方某,更是微不足道,不过是大王身边一个略有些小聪明的‘谋士’,一个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他庞涓,何曾真正将你我放在与他平等的位置上?在他心中,你我就算绑在一起,也比他那丞相之尊,低了不止一个头!”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低,却带着一种直击灵魂的蛊惑力:
“东方将军,您仔细想想,庞涓……真的是我们的‘自己人’吗?不,他是横亘在你我建功立业道路上,最大、最顽固的那块绊脚石!是我们共同的……政敌!”
“如今,”
方知远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恶魔的低语,
“这块石头,不用我们亲自去搬,武阳……已经替我们搬开了,而且,还将他牢牢地攥在了手里。将军,您不觉得,这简直是……天赐良机吗?”
“天赐良机”四个字,如同一点火星,落入了东方霸那早已被野心和怨愤填满的心田。
他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震,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加炽热、更加赤裸的光芒所取代。
他不是不懂政治,只是性情使然,更习惯于用刀剑说话。
此刻被方知远毫不留情地点破,那层窗户纸捅破之后,露出的便是对权力巅峰最原始的渴望。
庞涓若在,他们永远只能被压制,难以真正掌控魏阳的命运。庞涓若死……
但他并非全无顾虑,眉头依旧紧锁,粗声问道。
“军师之言,如雷贯耳!只是……武阳那边,态度强硬,我们若断然拒绝,他恼羞成怒之下,真的杀了庞涓……大王那边,恐怕不好交代。毕竟,庞涓在朝中根基深厚,门生故旧……”
方知远似乎早已料到他有此一问,他直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军事地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代表孝武郡的区域,语气沉稳而自信。
“将军所虑,不无道理。但请将军换个角度想。武阳此计,看似是为楚烈国解围,实则是为他自身争取喘息之机和战略纵深。他新得庆州,看似风光,实则内部不稳,百废待兴,亟需时间消化庞涓被擒带来的巨大战果,整合力量。”
“他料定我们顾忌庞涓身份,投鼠忌器,不敢在孝武郡全力进攻,故而以此要挟,拖延时间,巩固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