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至赵锦曦耳中时,他正于御书房批阅奏折。待听完属下禀报,手中朱笔猛地一顿,朱砂在奏折上晕开一团红痕。
他忆起高湛旧案饿殍遍野的惨状,又气恼这些官员竟敢视王法如无物、私相授受,当即拍案而起:“刘淮之流简直胆大包天!罪臣之女本是钦定贱籍之人,竟敢勾结权贵、贿赂官吏私行赎出,此乃藐视皇权、践踏纲纪!这般贪腐勾结之事,若不严查严惩,何以正朝纲、平民愤!”
言罢,他掷下朱批圣旨,着令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各派精干僚属,两司会同彻查,务必将涉案之人查个水落石出,不得有半分徇私之嫌。
旨意既下,六科给事中即刻传抄,快马送抵两司衙门,京中大小涉案官员闻之,无不人心惶惶。
两司奉旨后不敢怠慢,大理寺主审刑狱,刑部专司律法,各司抽调得力官员连夜开审,调阅卷宗、提审涉案人员、核查银钱往来,桩桩件件皆办得雷厉风行。不出三日,案情已然尽数梳理清楚,证据链环环相扣,无可辩驳。
刘淮身为五品通政司参议,不思恪尽职守,反倒贪恋美色,为赎罪臣之女高香秀,先后贿赂礼部侍郎霍大人一万两白银,打点教坊司管事及上下官吏共计四千两。
依律法“官吏受财”“私放罪囚牵连” 条款,判其斩监候,秋后问斩;家产尽数抄没充入国库;其家眷流放三千里,子孙后代永世不得入仕。
礼部侍郎霍江,身为朝廷正三品大员,本应执掌礼仪、匡正纲纪,却利欲熏心,收受刘淮万两白银贿赂,更借职权之便,暗中斡旋罪臣之女高香秀脱籍,其行为既涉 “结党营私”,与教坊司官吏相互勾结,又犯 “贪赃枉法” 之罪。
圣上亲批朱旨:霍氏满门男丁尽数流放宁古塔,永不得入关;女眷无论长幼,皆没入教坊司为奴。
教坊司一众官吏亦难逃法网。教坊司使身为该司主官,纵容下属收受贿赂、违规办理罪奴脱籍手续,属 “受财枉法”“纵容罪奴脱籍” 首恶,被判绞刑,旨意下达当日便押赴刑场执行,以儆效尤。
其余涉案官吏依情节轻重论处:主事级官员杖刑八十,革去官职流放三千里;小吏及杂役或削去官籍贬为贱籍,或发配边疆充军。
经此一案,教坊司上下被清洗一空,圣上特命刑部选派清正官员接管,重整司内秩序,杜绝再有此类事情发生。
这场由高香秀母子命案牵扯出的贪腐案,终以涉案者尽数伏法落下帷幕。案件审结当日,赵锦曦特召俞刚和林景泽入宫。
俞刚身着朝服,特意前往御前叩头谢恩,伏在丹墀之下高声呼道:“皇上圣明,严惩贪腐,肃清吏治,臣代天下百姓谢主隆恩!”
林景泽却满心哀戚,袖中双手紧握成拳。他暗自思忖:若不是俞瑶心胸狭隘、自私狠毒,连婴孩都容不下,不然怎会牵出这一连串风波,让如此多无辜之人遭此无妄之灾?
可俞刚功勋卓着,又身居高位,圣上念及旧功,竟对俞瑶的罪责轻描淡写,反将其余涉案者尽数重判 —— 刘淮伏法尚可说是罪有应得,可高香秀之子,何其无辜?
他望着殿外高悬的 “正大光明” 匾额,心中只剩一声叹息:权势这东西,果然是世间最锋利的刃,亦是最厚实的盾 —— 能将罪孽轻轻遮掩,能让天平向权贵倾斜。寻常百姓的性命尚如草芥,更何况高香秀这罪臣之后,连那刚满月的婴孩,都只能沦为这场风波里的祭品,在权势面前,何其轻贱!
忽忆起妙蕊当日惊惧之态,若非他挺身而出、强势相护,这世间怕是早已没了妙蕊的踪迹,只余一缕枉死冤魂罢了。
思绪如潮水般汹涌,翻搅得他胸口发闷,林景泽面上却不敢表露半分,将所有哀戚与愤懑都压在心底。
案情既定,逝者入土为安乃头等要事。林景泽遂延请阴阳先生,择定吉时、选好墓地,一应下葬事宜皆陆续备妥。
正当此时,俞刚复又提及续弦之事。林景泽以发妻新丧、心绪郁结为由,婉拒了续弦之请,只愿闭门静思,以慰亡妻亡灵。
不意夜色四合,更漏渐深,俞珊竟不请自来,径直踏入他的书房。烛火摇曳间,少女身姿窈窕,虽年仅十六,眉宇间却不见半分娇怯,反倒带着几分明媚张扬,眼底藏不住的志在必得。
“林大人,” 她未等仆从通传,便自顾自落座,声音清脆如环佩相击,“我今日来,是想与大人做一场交易。”
林景泽指尖摩挲着案上微凉的砚台,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语气平淡无波:“不知俞姑娘欲做何交易?”
俞珊抬眸,唇角勾起一抹笃定的笑:“让我嫁入林府,做大人的续弦。作为交换,我告诉大人一个秘密。”
“哦?” 林景泽眉峰微挑,眸中闪过一丝探究,“何等秘密,值得姑娘以终身相换?”
少女笑意更深,语气却添了几分莫测:“是关于温姨娘的秘密。”
她顿了顿,见林景泽神色微动,又缓缓道,“大人若还想让温姨娘平安活下去,便应下我这桩婚事。放心,我嫁入林府后,自会安分守己,配合大人演戏 —— 哪怕你日日与温氏同吃同住、形影不离,我皆不会干涉。我所求的,不过是林家主母这一席之地罢了。”
烛火映着她年轻却异常坚定的脸庞,林景泽沉默片刻,终是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你年方十六,正是豆蔻年华,为何偏要入我这林府,做一个填房续弦?”
俞珊垂眸敛衽,声音轻细却字字清晰:“家中庶出姊妹共八人,父亲向来将我们视作仕途筹码,所择婚事皆为利益考量,全不顾对方年岁几何。此次我与另外两位姊妹,便是父亲特意送来供大人挑选的。若我不能嫁入林府,便要被父亲送往河道总督府,给年届六旬的崔大人做填房 —— 这般境地,我宁可择大人为良人。”
林景泽眸色沉了沉,追问之意更甚:“你说握有温姨娘的秘密,究竟是何隐情?”
俞珊抬步上前,素手轻扶案几,抬眸望他,神色恳切:“若我将秘密和盘托出,林大人可否应允我入府之事?”
林景泽凝眸审视她,见少女眉眼间满是认真,并无半分戏谑诓骗之意,沉吟片刻便缓缓颔首:“若你所言属实,我自会向岳父提及娶你过门之事。”
俞珊闻言,俯身压低了声音:“入府那日,夜半我腹中饥饿,与丫鬟欲寻些吃食。因不熟府中路径,不慎走岔了方向,误闯至一处假山后。彼时隐约听得假山洞内有低语声,凑近一瞧,竟是温姨娘身边的丫鬟,正与一位姓薛的婆子密谈。那丫鬟提及‘下药’二字,反复叮嘱薛婆子严守秘密,万不可向外人泄露,末了还递过一袋银子。”
她抬眸看向林景泽,眸中带着几分笃定:“林大人,当日事发之时,唯有温姨娘与她的丫鬟在场,自然是她们说什么便是什么。我二姐性子虽有些跋扈骄纵,可要说她能做出当众摔死婴儿这等惨绝之事,我断断不信。若此事另有隐情,二姐体内必定能查出所中之药,只需请仵作仔细查验,真相自会水落石出。”
林景泽只觉脑中轰然一响,霎时间一片空白。妙蕊那般纯真善良,体贴入微,怎会暗中指使薛婆子做这等阴私勾当?银子、下药,还有俞珊言之凿凿的推断,如同一重又一重惊雷,在他心头炸响,搅得他心神大乱,先前认定的真相,竟在这一刻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