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完美谋杀(2 / 2)

她很快就转校了。

因为教师父母的岗位调动。

“下次再见,好遗憾约好一起要写的故事没有写完。”

不久之后,容念从别人那里听到,就像一个闭环的恐怖故事。

她死了。

从很远的,容念不知道的城市的某个高楼跳下去。

是冬天,据说那天那里下了很大的雪。

别人说,因为她的妈妈又要再婚了。

容念打听过,往前数几年里没有第二个教师的孩子,因为这个原因死亡。

她好像连她死后可能的悲伤,也跟容念一起先度过了。

约定一起要写的故事,是个普通的,没有任何波澜的校园轻松日常。

里面的每个角色都像活在无尽的夏天里,活得普通而寻常,自由轻松。

两个人一人写一章,她把她的本子送给容念,作为临别礼物。

“你比我更有才华,要记得给我森*晚*整*理们写完哦。”

在她的故事结尾,写着那句话:

“如果我们当中有任何一个先跳下去了,剩下的那个,要活下去。”

容念不确定他们是不是朋友。

他不了解她,除了死亡的一切。

她也不了解他,除了名字的一切。

但她好像又了解了。

是唯一看见,他无时无刻不想要跳下去的自由。

又,剥夺了这个自由。

我替你死了,你就不能死了。

我替你悲伤过了,你就不能悲伤了。

我们两个,至少有一个得活下去。

黑框眼镜很重也很大,遮挡了大部分的脸。

他不关心人类,所以甚至不记得她长什么样。

只记得,她摘下花苞头假发,在风里笑,好像要看他因为假发下的光头而惊讶的恶作剧,却笑眯眯的,像个小沙弥或菩萨。

容念直到那一刻才想起她的名字,好像是,夏花。

她的本子和那句话,并没有留下了。

那个家里,属于容念的东西没有一样能留下来。

总是忽然之间就消失无踪。

被当废品卖掉。

或者当垃圾扔掉。

还有,当作炫耀的资本,随便送给别人。

捡回来的流浪狗也会被丢掉,哪怕他已经找到了领养的人,约定第二天送给对方,也不可以留一刻。

不断的剥夺,直到包括记忆在内,什么都没有。

妈妈皱眉看他,愤怒涨红了脸:“你的什么不是我的?连你都是我的,我处理你的东西怎么了?我整天低声下气到底是为了谁?你翅膀硬了,所以连你也要这样对我吗?要我怎么样,一个破本子要我去死来赔你吗……我也没有办法,我也不想让你难受,谁活的容易,你以为就只有你很难吗?你们都自私自利,永远都只想着自己。有没有一个人替我想一想……我只有你了……”

妈妈是,如果她只是一直打你,你可以死掉。

但如果她哭了,你就连死掉也不能的存在。

……

容念不需要任何人,不需要朋友。

但如果他要活下去,就得有一个朋友。

得有人类情感里正向温暖的东西,作为锚点,用来活下去。

裴斟今是容念接触过的,所有主动接近他的人里,最正常的一个人。

是第二个容念觉察不出一丝一毫恶意,总是阳光灿烂笑着的人。

容念很累,他没有力气了,裴斟今离得最近,所以他选了他。

……

……

放学的路上。

裴斟今看着李君,笑着又提起了晚自习他来找裴斟今,教室里轰动的事情。

“有很多人认识你,你走了以后,兴奋也持续了很久。”

“一直有人在说,竟然是容念啊。”

“那语气就好像看见了神一样……你对一些人而言,是神一样的存在啊。”

裴斟今笑着说,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意或者嫉妒,但那笑意里似乎也不能肯定是赞赏赞美。

更像是陈述事实。

裴斟今,无法准确。

李君感到茫然,他询问了:“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会这样?

裴斟今带着一点惊讶笑道,就好像李君自己应该知道的:“你很有名啊。从小时候,就一直都很有名的。”

没有人会不看榜单。

哪怕是不喜欢学习的,成绩不好的,也会好奇第一名是谁。

如果一个人的名字一直在第一位,出现在各种竞赛奖项上,出现在发言台,作为主持人出现在台上。

就连体育竞赛,他都能什么项目都拿奖,哪怕不全都是第一名,那也是非人的存在。

如果是同一个学校,每个老师都会在班里提起。

即便是不同的学校,老师也会提起。

甚至因为隔着距离,想象会放大荣耀。

他好像什么都会,他好像无所不能。

如果你连一件事都做不好的时候,那个人却每一样都擅长,他怎么不算神一样呢?

大家都是小孩子的时候,但有人写的东西,老师会抄写,拿去给所有人作为范文。

但最后却会赞叹地说一句,这种水平大家直到大学也用不上的,欣赏就好,不用学他。

你即便没有见过他,你也认识了他。

裴斟今笑着说:“你不知道吗?你写的每一篇文,全校每一个班的老师都会借来念给我们。可能其他学校也有。”

李君的第一反应却是惶然。

他睁大眼睛。

他并没有沾沾自喜,或者自豪,眼神甚至还有一点冷意。

他从小就很不喜欢一件事,甚至可以说排斥,那就是因为文章写得好,被老师叫起来朗读。

被妈妈叫出来读给大人听。

那种仿佛把自己的日记公开给别人一样。

每当他麻木读完了,老师还会赞美地看着他,问他是怎么写出来这样美的文字的,给大家讲讲。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如果他们真的欣赏读懂他的文字,难道看不见,他每一个字都在写: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他们怎么会,一边欣赏赞美他写下的求救,欣赏他血肉线条的流丽,一边仿佛视而不见,问他是怎么写出来的,这样美丽的文字?

很简单,如果你也像我这样绝望,你就可以写出来了。

最欣赏他才华的老师,在升调走之前特意对他说。

“文章憎命达。”

他笑着说,古今中外所有的诗人几乎都是在痛苦绝境里写出的最好的诗,当他们开始幸福的时候,就再也做不出那样的绝篇了。

他用一种难以言说的眼神看着他说:“你是我最好的学生。”

所以,他说,保持绝望和痛苦。

他知道,但他希望他痛苦。

他们欣赏他因为痛苦而无法停止书写下的美妙,但不在意他本身。

夜莺的歌声动听,但不唱歌的夜莺,对于听众来说,只是一只死去或者将要死去的鸟。

为了避免不被朗读,他开始分两个本子写东西。

一个写给自己看,一个写给别人看,他已经足够敷衍不带感情。

但即便这样,这种事还是会发生。

没有人在乎他是否愿意,喜不喜欢。

大家觉得这是在赞美,应该人人都求之不得。

不然就是在凡尔赛。

所有人都用不解的表情看着面无表情站在高台的他:所有人都在鼓掌夸赞你,你为什么不笑?你到底在炫耀什么?

但写给自己的,无论藏在哪里,仍会被妈妈拿去炫耀然后送人。

是所有人的妈妈都会把孩子的日记拿去炫耀送人吗?还是,就只有我。

李君有些阴郁,他没有表情,像是受虐待的小动物防备地看着裴斟今,下一瞬却不想被看到暴露的伤口而低下眼:“那已经过去了。”

他不知道,原来那些被打,被圈禁在窄小的书桌前,除了吃饭睡觉,只能学习学习学习的几乎逼疯他的窒息的时间里,还有一种产物。

荣耀。

这结论的存在,好像在证明妈妈对他所做的一切其实是正确的一样。

他为了只是能喘口气,为了能像大家一样正常地活着,而获得的成绩,在别人眼里,产生了这样的结果。

那怎么办,他只是个普通人,他没办法一直这样优秀的?

所以,他现在又没有活着的资格了吗?

“我已经很久没有考第一了。他们说的好像不是我。”

李君想起了初中时候。

没有朋友,只有他自己除了学习就是学习,人生里没有任何其他。

有段时间,他甚至出现了幻觉。

每天从睁开眼到睁开眼,整个世界都在说话。

地板在说话,天花板在说话,桌子在说话。

书在说话,笔在说话,草在说话,天空在说话……没有什么不在说话。

连他的脑子都在自顾自说话。

他头好疼,要炸开了一样,他快疯了。

它们在骂他,用妈妈的语气咒骂他,嘲笑他,议论他,教导他。

哪怕晚上睡着了,在梦里,脑子也在一刻不停骂他。

如果第一次想要死,是无知的孩子惧怕暴力而想出的逃避方式。

第二次他想死,因为他发现没有活着的理由。

如果人生一眼看到底,就是这样的,灰蒙蒙的,到处都是恶意麻木的眼神,微笑注视着他。

看他什么时候掉下来。

剩余的时间就是谩骂和学习学习学习学习,他到底为什么要坚持几十年?

他想逃,他想活,他为了活而想死。

每一天写完作业,他都松一口气,终于可以有时间去想,怎么去死了。

他想了很多死法。

割腕。

“那需要刀。”在桌前画画的容念,头也不擡平静地说,“你打算在哪里割?”

是啊,在哪里割?

“如果在家里的床上的话,弄脏了床和房间,妈妈要打扫很久,他们会骂你的。”

对啊,妈妈会骂的,家里肯定不行不行。

那在学校吗?

“上课时候会被发现。”

卫生间呢?

“伤口需要温水不然就会凝固,会被发现的。”容念平静地说,好像已经演算过无数次的题目,轻而易举就能直接说出答案。

被发现还没有死掉,那就糟糕了,会被妈妈骂死打死的!

割腕不行。

家里死也不行。

跳楼吧,这样很快。

“去哪里跳?好多天台都封着。而且如果跳的话,砸到人怎么办?”

是哦。

那晚上偷偷出门去跳。

“第二天碎尸块会吓到人的。而且清洁工要打扫,会很麻烦的。”

说得对,不能死了也给人找麻烦,万一对方生气找到妈妈,垃圾清理费很贵怎么办?

他不能死了也拖累妈妈。

他想着想着,但想出的无数方法都被容念否定了。

他好累,可是为什么就是想不到。

他开始绝望。

容念轻轻地说:“睡吧,明天起来了,可以去学校慢慢想。”

说得对。

明天还得按时起床呢,不然会被妈妈骂的。

不按时到校,也会被老师罚。

李君害怕被惩罚。

去了学校以后,又要上课,写作业。

容念说得对,他不能死在学校里,那样会吓到别人的。

回家后,如何杀死自己的计划,得完成所有任务后才能有时间去想。

但还没有想到,又得睡觉了,因为明天要早起。

好绝望,为什么连死都这么绝望。

容念说:“没关系,这种事可以有很多时间去慢慢想,没有期限,也没有人会催我们的。”

对哦,这又不是作业和考第一名。

于是他闭上眼睛,暂时松一口气睡着了。

李君之所以没有死掉,就是因为想不出完美杀死自己的方式,这样一日一日的拖延活下来的。

最后夏天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不想死了。

新爸爸会因为他考试成绩好而骂他,让他很意外。

这样的话,没有考第一,妈妈就不能骂他了哦。

他好像确实不用死了。

但他现在还是被骂。

他现在被骂的理由,是因为考得好。

所以他到底应该成绩好还是不好?

李君有些警惕地看着裴斟今,难道裴斟今跟他做朋友,就是因为他那些过去的荣耀。

那他现在没有那么耀眼了,还能有对方的友谊吗?

裴斟今也会和别的人一样走到他面前先憧憬地夸耀一通,然后遗憾又奚落地对他说:“你跟传闻不一样啊,名不副实。”

他总不至于又要回到曾经,只能不断学习学习学习,只有成为第一名,成为最好的,才能勉强像个人一样活着吧。

幸好没有。

裴斟今只是笑了一下,看他好像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于是略过了,没有再提起。

李君暗暗松一口气,庆幸裴斟今可能不认识以前的自己,对,他是中途转学来这里的,他不认识自己,所以自己才放心地和裴斟今成为的朋友。

他应该有作为不是最好的最优秀的最完美的,和别人一样,普普通通活着的资格吧。

妈妈已经很少因为他不是第一名骂他了。